1954年4月1日清晨,北京新华门外春寒料峭,一辆挂着文化部标识的小吉普停在国务院大院门口,车上几位工作人员正为接下来的颁奖典礼发愁——全国群众歌曲评奖一等奖名单里赫然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可空荡荡的“作词”栏让请柬发不出去。大厅里有人小声嘀咕:“这首词到底出自谁手?不能给空气颁奖吧。”尴尬气氛就此拉开了寻找词作者的大幕。
线索并非没有。工作人员翻阅了《人民日报》历次刊载,把目光首先落在1950年11月26日那篇署名“陈伯坚”的通讯。陈伯坚其时是新华社随军记者,此刻已调往总社内刊部。电话打过去,他干脆利落:“词不是我写的。作者是炮兵第一师二十六团里一位连指导员。”说完便报出一连串部队番号,却对指导员名字印象模糊。这番回答既提供方向,也带来麻烦——部队几经轮换,要从海量名册里翻出当年的基层骨干,可不是小工程。
档案人员连续三昼夜梳理花名册,最终在炮一师战史资料夹里觅得“麻扶摇”三个字。名册注明:五连政治指导员,1950年10月随部入朝作战。电话打到牡丹江军区转二炮司令部,接线员翻阅调令,确认麻扶摇正在机关办公室任参谋。当天下午,调查组风尘仆仆抵达。听完来意,麻扶摇先是一愣,旋即摇头:“我其实不懂写歌词,那只是动员会上写的出征诗。”一句话让在场人员哭笑不得,然而尴尬总算结束,奖杯终于找到归属。
人们的目光随即回溯到四年前的秋夜。1950年10月14日,安图火车站灯火通明,准备入朝的炮一师列车临时停靠。五连帐篷里,战士们围着一盏马灯热烈讨论即将到来的硬仗。麻扶摇看着满桌请战书,心潮翻涌,他提笔在油印纸上写下八行大字——雄赳赳,气昂昂,横渡鸭绿江……写毕放在桌角,根本没想到第二天誓师大会上政治处会让他当众朗读。台下官兵听得振奋,掌声、口号此起彼伏,那张纸随后被《群力报》《骨干报》同时刊载,又被文化教员配上简单曲调,在行军路上迅速传唱。
一个月后,新华社采访小组抵达前沿。陈伯坚随队走访时听见战士哼唱陌生小调,觉得有趣,便要来那张已经模糊的油印报样。他做了两处微调,把“横渡”改成“跨过”,再把“中华”改成“中国”,附在通讯稿里发回北京。三周后,歌词出现在《人民日报》头版,读者反响热烈,其中就包括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周巍峙。周巍峙深夜伏案,用军号节奏写出旋律草稿,第二天拿给中国音协主席吕骥审阅。吕骥建议把“美国野心狼”改成“美帝野心狼”,理由简单粗暴——“表述更响亮”。改动当场拍板,曲谱送排字房,不久歌曲刊发。
曲成之后,传唱范围骤然扩大。1951年春,周巍峙再次修订,将“抗美援朝鲜”里那个“鲜”字删掉,浓缩为“抗美援朝”。四十二个字至此定稿。伴随第一批归国伤员凯旋,这首歌被带进剧场、校园甚至集市,成了那个年代最容易脱口而出的旋律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曲作者名列周巍峙,词作者却始终是模糊的“志愿军战士”。偌大共和国,战士二字何其浩瀚,于是谜底被掩埋三年。
麻扶摇直到1953年冬天回国疗伤,才第一次在车站报刊亭看见印着“志愿军战歌”字样的歌本。他盯着歌词良久,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跨过不是我写的,大概有人改了。”同伴问他要不要与报社联系,他摆手:“那首诗本来就是大家伙的心声,署谁都行。”淳朴与低调让他错过了第一时间亮相,也让后来的寻访充满波折。
评奖结果公布后,文化部多方商议,决定把荣誉正式授予麻扶摇。颁奖仪式没有鲜花,也没有闪光灯。台上主持人宣读决定,台下掌声密集。麻扶摇领到证书,只说了七个字:“这是全连的荣誉。”随后便把奖金全部捐给部队战士家属救济基金。多年后,他写在回忆录里的一段话广为引用:“歌词不过四十二字,凝结的是志愿军的血与火。那是千万个名字共同写就的诗行,我只是恰好提了笔。”
故事并未止步。1990年,周巍峙在北京寓所迎来一位精神矍铄的陌生老人。麻扶摇递上介绍信,两人默契握手,一句“久仰”道尽英雄相惜。当天谈话持续了五个小时,从鸭绿江边聊到二炮建设,从音符的长短聊到政治工作的细节,没有一句套话。分别时,周巍峙把一张亲笔签名的曲谱交到麻扶摇手里,笑说:“总算把词曲作者放到同一张纸上了。”
进入新世纪,《志愿军战歌》依旧活跃。阅兵式上,军乐团选用的正是周巍峙定稿版本;军队内务条令培训课,也常以该曲激励新兵。黑龙江、辽宁多地在修建革命遗址时,将麻扶摇创作地点标注为“志愿军战歌诞生地”。2016年,曾经的五连获批改编为导弹旅机动连,官兵们仍自称“战歌连”。他们写信告诉麻扶摇:“我们还是那个排头。”老人回信提到三个字——“保持住”。
与陈伯坚、周巍峙不同,麻扶摇一生没有再创作任何歌词。退役后,他主要从事部队史料整理和干部教育。有人劝他写回忆录,他总笑着说:“把那些炮弹射程表搞清楚,比写诗重要。”直到晚年,他才断断续续口述几段章程外的小插曲,皆是对同志的敬意和对战士的牵挂,没有一句自我标榜。
2024年3月24日,陈伯坚子女在丹东将父母珍藏的《人民日报》原件捐赠给抗美援朝纪念馆。展柜里,两份手迹隔着玻璃遥相呼应:一份是周巍峙曲谱原稿,一份是麻扶摇2007年为学者卢骅重新誊写的歌词。观众步履放缓,默读那四十二个字,有人低声跟旁人感叹:“这么短的词,扛得住这么重的历史。”
七十多年过去,战歌旋律在军营早操与老兵座谈会上依旧被唱起。曲终,人声寂静,却没有人急于散场——或许,他们都在心里默念那场充满硝烟的跨江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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