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有两座相邻的明代古寺——承恩寺与法海寺，均以壁画名世。法海寺壁画的主角是神佛，承恩寺壁画的主角是帝王，天上与人间，宗教与世俗，佛光普照与皇家气象，两出大戏，各有千秋。

近期，承恩寺在数字化采集的基础上，高精度复原壁画真迹，制作出6铺天王殿壁画的高清复制品，并在侧厅展出，这是承恩寺重新开放后首次完整展现天王殿壁画。这些壁画复制品还原了明代沥粉贴金工艺，红、青、黄、黑、白、金等色彩交织中，可见明代宫廷画师的精湛技艺。

侥幸存世，终成无价之宝

承恩寺坐北朝南，由南向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法堂。起初，这四进殿宇内均绘有精美壁画。但现在，山门殿、大雄宝殿和法堂的壁画已荡然无存，唯一存世的是天王殿壁画。

天王殿壁画保存至今，纯属偶然。上世纪六十年代，天王殿为石景山中学藏书室，由于书架遮挡了后面的壁画，使其侥幸躲过一劫。到了八十年代，石景山中学并入北京九中伊始，偌大的承恩寺里只有北京九中两个文科班，当时我在文科一班。我们的教室在西侧禅房，宿舍在后面的法堂，语文老师丁传陶住在东侧禅房，就是现在展示壁画复制品的那个房间。当时，天王殿内空空荡荡，阴冷昏暗，墙角结着蜘蛛网，地面残留着废弃的书本和杂物，墙上的壁画灰头土脸，无人问津。岂料，我们视若无睹的那些壁画，如今成了无价之宝。

天王殿面阔三间，殿内东西墙壁绘有黄、绿、青、白四条五爪龙。北墙东、西两边分别绘有《帝后放飞图》和《帝后放生图》，这两铺壁画高约两米、长约四米、总面积约十五平方米。

在《帝后放生图》画面的左侧，一匹白马和一匹灰马跳跃着奔向人群。它们没有佩戴嚼子和缰绳，看上去无拘无束。最左边的侍女牵着一头梅花鹿，神态安闲地走在马的前面。两名侍女为皇后擎着团扇，而皇后捧着一个带有漂亮花纹的黄色海碗，里面的鱼虾显然是要放生的。一名侍女为皇帝擎着华盖，而皇帝身边的侍女拿着一个口小肚大的蓝瓶，也许是盛水的。皇帝用一个浅口器皿往桥下的水中释放鱼、虾、蟹，水柱中可见六样活物：一只蟹、两只虾、三条鱼。水柱下面，溅起些许浪花。

东边的《帝后放飞图》与西边的《帝后放生图》相对称，只是皇帝的位置在左边。他的左手正在放飞一只鸟，而那只鸟的上方已经有七只鸟飞向天空。除了三个打扇、打伞的侍女外，还有一个侍女从皇后捧着的鸟笼中取出一只鸟，正准备递给皇帝，由皇帝放飞。皇帝身边那个侍女手上的鸟笼，已经空空如也。

天王殿内的四铺“龙”主题壁画和两铺“放生”主题壁画，与法海寺壁画一样，也是皇家画师的作品。从人物的手、脸等局部来看，作者受过严格训练，具有扎实的素描功底，这是民间工匠无法企及的。在技法上，沥粉与贴金并用，以突出画面的立体感和金碧辉煌的效果。在绘画材料上，使用了青金石、朱砂等珍贵的天然矿物质颜料，说明壁画创作有着强大的经济后盾，也就是国家财政的支持。这六铺壁画与法海寺壁画风格一致，尽管创作时间比法海寺壁画稍晚，但同属于明朝中期作品。

如果说法海寺壁画更加细腻和奢华，那么，承恩寺壁画则更加灵动、飘逸和鲜活。相对于法海寺壁画的“高处不胜寒”，承恩寺壁画多了些人间烟火气息。

龙画五爪，彰显寺庙不凡

天王殿内，东边墙壁上的黄龙和青龙、西边墙壁上的绿龙和白龙，皆为五爪。而五爪龙是皇权及皇家的象征，民间禁止出现。由此可见，承恩寺与皇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也就是说，天王殿内那四铺以龙为主题的壁画，无形中暴露了承恩寺的身份，表明这是一座拥有皇家背景的寺庙。

那么，承恩寺的皇家背景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其一，寺庙的修建。位于石景山区模式口大街东部的承恩寺，由明朝正德年间的司礼监大太监温祥购地建造。据说，温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后久久不能释怀，便想依照梦中的情形建造一座寺庙。他把自己的想法禀报明武宗后，当即被批准。明武宗不仅同意修建寺庙，还亲自题写寺额，并下令“优免一应杂泛的差徭”，禁止在寺院附近建造房屋，以免打扰。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温祥受宠，为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二是温祥的想法与明武宗的心思不谋而合。

其二，奇怪的碉楼。承恩寺周围建有四座高约十米的碉楼，各碉楼之间还有地道相通。在北京乃至全国的寺庙中，这种军事设施极为罕见。而且，除山门两厢的红色墙体外，其余三面围墙都是高大的虎皮石墙体，与一般寺院青砖或城砖砌筑的墙体迥然不同。有人据此推测，承恩寺或许是东厂、西厂设在北京外围的据点。东厂、西厂是明朝著名的特务机构，而温祥正是统领全国特务机构的锦衣卫头目。至于碉楼的作用，一是自卫，防范贼、匪入侵；二是威慑，使一般人不敢靠近；三是保密，隔断寺院与外界的联系，以免内幕泄露。就是说，寺庙只是一种伪装，实际上是效忠于皇家的特务组织。这样，明武宗大力支持温祥修建承恩寺，便顺理成章了。

其三，住持级别高。承恩寺建成后，温祥将宗永任命为第一任住持。当时，宗永为僧录司左觉义，分管全国佛教事务，属于级别较高的朝廷官员，而调任承恩寺住持为“力擢之”，意思是提拔重用。此后，承恩寺的几任住持均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如元空、圣安、法安等，法安还曾是全国佛教领袖。可见，承恩寺绝非一般寺庙，而是朝廷直接控制的政府机构。

其四，殷实的庙产。当时，模式口半条街、村西的田义墓、隘口后的塔院、高井村的翠云庵，都是承恩寺的庙产。北京九中所在的地方，曾是承恩寺的菜园子。如此殷实的庙产，即使不受香火、不作道场、不开庙门，照样丰衣足食。

其五，诡异的格局。四进院落呈“回”字形，建筑格局诡异；山门前的上马石和下马石，为一般寺庙所罕见；寺庙后面有一个操场，可以操练兵马。

所谓承恩，承的是皇恩。温祥感念皇恩浩荡，便修建了这座特别的寺庙，并在天王殿内绘制五爪龙，因为那是皇家吉祥物。

壁画内容，充满人文情怀

天王殿北墙东西两边的《帝后放飞图》与《帝后放生图》，人物虽多，却神态各异，给人以神奇的动感，仿佛在讲述一个美妙的放生故事。

作为壁画主题的“放生”，出自佛教。佛家认为，将被囚禁的动物释放，可以积功德。《佛祖统纪》一书上说，流水长者曾买下即将被屠宰的上万条鱼，将其放归河流。为此，他得到了天帝的赏赐。在古代，有些帝王热衷于放生，譬如，梁元帝曾下令在荆州修建放生碑亭，唐肃宗和宋真宗都曾诏令天下设置放生池。承恩寺天王殿北墙上的那两铺壁画，正是基于帝王放生情景创作的。

热衷于放生的帝王，大抵是有佛心和佛性的，法海寺壁画对此表现得更充分。位于模式口大街北面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与承恩寺相邻，也是由明代宦官修建的。但法海寺的壁画不在天王殿，而是在大雄宝殿。那座大殿的六面墙壁上，完整地保存着九铺精美的明代壁画。画面上的帝王气宇轩昂，女性花容月貌，天王、金刚和力士威武雄壮，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心向佛的虔诚。

法海寺大雄宝殿的壁画共有77个人物，包括男女老幼、神佛鬼怪。有说法的、有坐禅的、有膜拜的、有徐徐行进的，还有冉冉飞舞的。在构图上，画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彼此呼应；既秩序井然，又不乏变化。人物眉目清晰，呼之欲出，虽未开口，却仿佛听到其喁喁低语。由于壁画的存在，宁静神秘的大殿内似有丝竹之声。

北墙门两侧的《礼佛护法图》，堪称法海寺壁画的代表作。画面上，浩浩荡荡的礼佛护法队伍由帝后、天龙八部及众鬼神组成。两铺壁画上共有35个人物，三五成组。人物服饰华丽，仪表庄重温雅。左边画面上，前面是肌肤丰润、表情庄重的天女以及担任护卫任务的广目和多闻天王，中间是如意观音以及她脚下的狮子、狐猩和豹，后面是金刚、力士、小鬼和帝王。右边画面上，前面是头戴冕旒的帝王、撑幡和捧盘的侍女、手持慧剑的增长天王和怀抱琵琶的持国天王，中间是八双手臂持有不同法器的观音、手持香炉的比丘和举幡女郎、神态肃穆的天帝和衣裙艳丽的天后，后面是不空羂索观音、韦驮及帝后。

此外，大雄宝殿顶部三个藻井天盖上的“曼陀罗”和天花板上以梵文代表的“毗卢遮那佛”和菩提像，亦甚精美。

法海寺壁画《礼佛护法图》与承恩寺壁画《帝后放飞图》《帝后放生图》可谓息息相通。承恩寺放生壁画的主题是佛家的，艺术是画家的，场景是皇家的，而壁画所表现的人文情怀，属于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岳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