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小寒那天，风像刀子一样往人骨头里钻。聂小霜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地瓜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眼就看见那乞丐蜷在雪堆里，脸埋进破棉絮里，只露出一双黑得瘆人的眼睛。她蹲下去，把碗递过去，轻声说：“大哥，趁热吃。”那乞丐却没伸手，反而抬头，嗓音嘶哑得像磨砂纸：“闺女，你左肩后头那块蝴蝶胎记，是不是从小就有？”一句话，聂小霜手里的碗“咣当”一声砸在雪里，粥瞬间被冻成金黄的冰渣。

一

聂小霜今年二十七，土生土长的聂家村人，丈夫早年跑大货车，翻车没了，留下一个六岁的丫头和两亩薄地。她性子倔，白天种地，夜里去镇上服装厂剪线头，挣点零钱。村里人都说她命硬，其实她就是不肯哭。

可这会儿，她眼泪唰地下来了。她左肩后的胎记，除了死去的娘，没人知道。她下意识抓住门框，声音发抖：“你是谁？”

乞丐慢慢把脸上的灰抹掉，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左眼皮缺了一块，像被什么撕过。他咧嘴一笑，那笑比哭都难看：“小霜，我是你舅，聂老三。”

聂小霜脑子嗡的一声。她记事起，娘就告诉她，舅舅十五岁那年掉进黄河，连尸首都没捞着。二十年了，死人复活？

二

聂老三没急着解释，只说：“给我口热汤，我慢慢给你讲。”聂小霜把他扶进灶屋，拨旺柴火，盛了剩下的红薯粥。聂老三捧着碗，手指缺了两根，像被刀剁过。他喝一口，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

“那年我没死。”他盯着火苗，“我被人从河里捞上来，卖给黑煤窑，一待就是十年。后来逃出来，脸毁了，嗓子也坏了，一路要饭回来，就想看看我姐还在不在。”

聂小霜心口发闷：“我娘……三年前走了。”

聂老三沉默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递给她：“你娘留给你的。她说，等你哪天撑不下去了，就拿着它去济南老火车站，找一个姓蒋的瘸子。”

铜牌上歪歪扭扭刻着“聂”字，背面是一串数字：1995.03.21。

三

第二天，聂小霜把丫头托付给邻居，揣着铜牌坐上最早一班客车。三个小时后，她站在济南老火车站的冷风里，手心全是汗。

瘸子很好找——在出站口摆修鞋摊，右腿裤管空荡荡。聂小霜把铜牌递过去，瘸子脸色一下就变了，拽着她进了旁边的小铁皮屋。

“你娘救过我一命。”瘸子声音低哑，“她让我守着这个秘密，等你长大。”他打开墙角的小保险柜，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年轻的娘抱着一个男婴，背后写着“聂小霜百天”。可聂小霜明明是女孩！

瘸子叹气：“你娘当年生的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你哥出生第二天就被人抱走了，对方给了五千块，说孩子送去城里享福。你娘后悔了一辈子，临死前才让我告诉你真相。”

聂小霜脑袋嗡嗡响，照片里的男婴左肩也有蝴蝶胎记，只是颜色浅些。

四

瘸子给了她一个地址：青岛黄岛区，滨海花园A座1802。据说那家人姓杜，男婴改名杜云深，现在是外科医生。

聂小霜连夜坐高铁过去，站在1802门口，手抬了三次才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白大褂还没脱，眉眼和娘有七分像。

“你找谁？”男人声音温和。

聂小霜嗓子发干：“我……可能是你妹妹。”

男人愣了十秒，侧身让她进屋。客厅茶几上摆着一张遗像——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得端庄。杜云深说：“这是我养母，去年癌症走的。她临终前告诉我，我是抱来的。”

两人对视，空气里像有电流噼啪响。杜云深突然伸手，轻轻拨开她左肩的衣领，看到那块胎记，眼圈瞬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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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认亲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杜云深带她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那天，他抱着她嚎啕大哭：“我有妹妹了，我居然有妹妹！”

可聂小霜心里却压着另一块石头——舅舅聂老三。她回到村里，却发现舅舅不见了，只留下灶屋桌上的一张纸条：

“小霜，别怪我。当年抱走你哥的人，给了五千块，其中三千给了我。我鬼迷心窍，签字按了手印。这些年，我夜夜梦见你娘哭。我没脸见你，走了。”

聂小霜追到村口，雪地上只有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通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六

半个月后，聂小霜收到一封挂号信，没有寄件人。拆开，里头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

“密码是你生日。里头有二十万，是我这些年攒的。拿去给丫头读书，剩下的，替我给你哥买套房子。我不配当舅舅，但请让我赎点罪。”

聂小霜攥着卡，蹲在邮局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七

春节那天，聂小霜带着丫头和杜云深一起回村。她在娘坟前摆了饺子、地瓜粥，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

“娘，哥找回来了。”她轻声说，“舅舅也认了错。咱家，齐了。”

风吹过坟头的枯草，像是娘在笑。

八

夜里，聂小霜梦见小时候，娘坐在炕头给她扇扇子，舅舅蹲在门口编蚂蚱笼。她喊了一声“舅”，那人回头，脸却渐渐模糊，只剩左肩的蝴蝶胎记，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醒来后，她摸出手机，给那个空号发了条短信：“舅，回家吃碗粥吧，热乎的。”

短信没发出去，但她知道，总有一天，那扇门还会吱呀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