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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别脱!立刻集合!"连长一声暴喝,我半梦半醒中连忙抓起钢枪跳下铺。黑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这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值班员打开了走廊的应急灯,刺眼的光线下,我们连队三十多号人穿着背心短裤,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操场上。
一九七一年春天,我从山东沂蒙山区的小村背着铺盖卷,乘着马车,去县里报到入伍。那年我刚满十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身高却已有一米七五,是村里的壮劳力。当兵!这是多少农村小伙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啊!能穿上橄榄绿军装,戴上红五星帽徽,是最光荣的事。
部队驻扎在东北一个边陲小镇,隶属于沈阳军区某炮兵部队。刚到部队那会儿,我心里满是新鲜和兴奋。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剃了平头,换上了崭新的87式军装,我站在部队大院的检阅台前,向团旗庄严宣誓,那一刻,我真正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小老乡,你是哪儿的?"新兵连里,一个东北大个子拍着我的肩膀问。
"俺是山东的。"我憨厚地笑着回答。
"嚯,山东大汉!来,给大伙说段快板!"
我挠挠头:"俺只会说几句山东快书。"
"快书也行啊,都是'快'嘛!"周围战友笑作一团。
部队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艰苦。冬天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夏天闷热潮湿的天气,无论是站岗放哨还是野外拉练,都需要极大的毅力。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紧接着出早操、跑步、擦洗内务,开始紧张的军事训练。刚开始几个月的新兵连,更是严格,教员逼着我们练队列、练瞄准、练投弹,一遍不合格就练十遍。
"刘贵子,你打靶的姿势不对!重来!"我永远记得班长那严厉的口令。他是一名老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胸前挂着三等功的勋章。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我的射击成绩从新兵连时的勉强及格,提高到了百发百中的水平。
部队里讲究吃苦耐劳,但也有温暖人心的时刻。记得那年冬天,我值完夜哨回来,浑身冻得像冰棍一样。班长悄悄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快吃吧,暖和暖和。"那红薯是他从食堂里偷偷带出来的,硬塞到我手里。这种战友情谊,至今想起来仍然倍感温暖。
部队伙食虽然比家乡好,但也很单调。大锅菜、馒头、窝头轮着上,逢年过节才能加餐。当时每人每月只有六元钱的津贴,还要扣除理发费、牙膏肥皂钱,剩下的钱连看场电影都不够。但即使这样,我们也都攒下一部分钱,寄回家里补贴家用。那个年代,一家老小就指望着当兵的每月往家里寄那么几块钱呢。
"同志们,今天政治学习的内容是《雷锋日记》选篇。"指导员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声音洪亮地念道。每周的政治学习是固定内容,有时候是学习报纸社论,有时候是讨论先进事迹。这些学习让我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村娃增长了不少见识。
在通信连当了一年炮兵通信员后,因为表现出色,我被调到侦察排当了一名侦察兵。侦察兵训练更加严格,要掌握侦察、测绘、识图等各种技能。每天除了正常训练,还要进行体能锻炼,负重越野、攀岩、游泳,样样都不能落下。经过这段魔鬼训练,我的体格更加强壮,意志也更加坚定。
"你们排的刘贵子,这小子有股子拼劲,适合去通信班锻炼。"一次全团军事比武后,侦察连长这样向团部首长推荐我。就这样,我有幸成为了一名通信兵,开始学习无线电报务。在那个年代,能学到这门技术,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通信班的学习比侦察排更加费脑子。摩尔斯电码、无线电原理、电台维修,这些知识对于我这个农村娃来说,简直像天书一样难懂。晚上熄灯后,我偷偷点着"洋油"(煤油灯),一遍遍记忆电码,手指在床板上敲击着,模拟发报的动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我的发报速度在全连名列前茅,被评为"五好战士"。
"同志们,今天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刘贵子同志被选为今年的优秀士兵代表,下周将参加军区表彰大会!"政治指导员的这番话,让我激动得一夜没睡着。那是我入伍第二年的事情,能得到这样的荣誉,是我从未想过的。
军区表彰大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军区司令员。他亲自给我们每人颁发了奖状和纪念品——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支英雄钢笔。那本书和钢笔我一直珍藏着,直到现在。
部队里三年的时光,像箭一样飞逝。一九七四年深秋,我接到了退伍的通知。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应该回到老家农村,继续参加农业生产。但我心里却怎么也不甘心,在部队里学到了一身本领,回去种地实在可惜。
"刘同志,组织上的决定是让你回原籍,参加农村建设。现在正是国家需要的时候,你要服从安排。"武装部长严肃地对我说。我低着头,心里挣扎着。那时候的农村,生活条件艰苦,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挣的工分也换不了几个钱。更重要的是,回去意味着放弃我在部队学到的技术,这让我十分不甘。
退伍那天,战友们依依不舍地为我送行。我的老班长塞给我一包茶叶:"小刘,部队是你永远的家,有机会常回来看看。"我强忍着泪水,背起背包踏上了回乡的路。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直接回老家,而是去尝试另一条路。
在火车上,我和一个老乡聊起了各自的去向。他说自己要去河北唐山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那里正缺人手。"要不你也去试试?工地上虽然辛苦,但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钱呢!"这个数字对我来说非常诱人,是当时农村一年收入的一半还多。
"好,我跟你一起去!"我当即做出决定,改变了原本回老家的计划。
唐山建筑工地的活儿比部队还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挑砖、和泥、爬高脚手架,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晚上住在简陋的工棚里,七八个人挤在一起,蚊虫叮咬,闷热难耐。好在部队生活锻炼出来的意志力让我能够坚持下来。我干活卖力,从不偷懒,工头很快就注意到了我。
"老刘,你小子有股子狠劲,跟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工头拍着我的肩膀表扬道。我只是笑笑,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闯出自己的路来。
每到月底发工资,我都会留下十块钱寄回老家,剩下的则小心翼翼地存起来。我有个梦想,等存够了钱,就去学门技术,找份稳定的工作,再也不干这种苦力活了。
一九七五年五月的一天,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忽然,传达室的老王喊我过去:"小刘,你有封信!"我一愣,谁会给我写信呢?拿到信一看,上面盖着军邮公章,心里顿时一阵激动。
拆开信,是原来部队通信连新任的政治指导员写来的。信中说,部队正在组建新的通信站,急需一批懂技术的退伍老兵回去支援。考虑到我在部队时的表现和掌握的专业技能,部队特意批准我回去工作,不是以现役军人的身份,而是作为通信站的技术员。末了还写道:"若你同意,请速回,组织上已经为你办好了相关手续。"
看完信,我手都在发抖。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在那个年代,能转成国家干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我二话不说,跟工头辞了工,第二天就踏上了回部队的路。
回到部队的那一刻,熟悉的军号声、整齐的队列、严肃的军容军纪,一切都让我倍感亲切。通信连的新政治指导员张连长亲自接见了我,详细询问了我这半年来的情况。
"小刘啊,你这半年没回老家去建筑工地,是不对的。但组织上念在你有专业特长,特批你回来工作。这是组织的信任,你可要珍惜!"张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我连连点头,心中满是感激。
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了军营,只不过身份变成了通信站的技术员。每个月有四十二块钱的固定工资,还有粮油供应指标,生活条件比在工地好多了。我负责维护通信设备,同时培训新战士掌握通信技能。工作虽然忙碌,但很有意义,我感到格外充实。
"老刘,这个无线电发射机又出问题了,你来看看。"站里的战士们遇到技术难题,总喜欢找我帮忙。凭借在部队积累的经验和不断学习的新知识,我总能想出办法解决各种故障。慢慢地,我在站里有了一定的威望,大家都亲切地叫我"刘师傅"。
"刘贵子同志,请到会议室一趟。"一天下午,通信站的广播里突然传来通知。我急忙放下手里的工具,整理了一下军装,赶到会议室。站长和政委都在,还有一位穿着军装的陌生首长。
"小刘,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军区通信部的李部长。"站长介绍道。我赶紧立正敬礼,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刘同志,听说你在通信设备维修方面很有一套,这次我来是专门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修复HT-301型电台的方法。"李部长和蔼地说。原来,我前段时间修复的那台被判定为"报废"的电台,引起了军区的注意。
我详细汇报了修复过程和改进方法,并大胆提出了几点设备改进的建议。李部长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会议结束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有想法、有干劲。军区通信学校下月要开办一期技术培训班,我推荐你去学习。"
军区通信学校的学习机会,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在那里,我系统学习了更先进的通信技术,从简单的电路原理到复杂的信号处理,每一门课程我都争取拿高分。教员们称赞我学习刻苦,悟性高,说我是"农村出来的通信天才"。
学成归来,我被提拔为通信站技术组组长,带领着一支十二人的技术小队,负责整个通信站的设备维护和技术改进工作。从一名普通战士,到技术员,再到技术组组长,我的军旅生涯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组里有位来自陕西的小战士,刚到部队不久,技术底子薄,总是出错。有些老兵不愿意带他,嫌他拖后腿。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新兵生活,主动接过了带教任务。
"小王,发报的手势要这样,手腕放松,手指灵活。"我手把手地教他。
"刘组长,我这笨手笨脚的,学不会啊!"小王泄气地说。
"别这么说,我当年比你还笨呢!来,咱们一点点来,不懂就问,天天练,迟早能学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个月的刻苦训练,小王的发报速度提高了一倍,成了队里的积极分子。看着他进步,我比自己得奖还高兴。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全国。我们通信站也迎来了大发展,引进了一批国外先进设备。这些新设备操作复杂,需要掌握新知识。站长找我谈话,说准备推荐我去上海通信研究所深造,学习国外先进的通信技术。
"小刘啊,这次机会难得。你要是能学成归来,不仅对部队有贡献,对你自己的前途也大有益处。"站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在上海的半年学习,开阔了我的眼界。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计算机辅助通信系统,学会了编写简单的程序。回到通信站后,我主持了一系列设备升级和改造工作,大大提高了通信效率。这些成绩让站领导非常满意,又给了我一个重大任务——代表通信站参加全军技术比武。
全军技术比武在北京举行,来自全国各军区的技术能手云集一堂。比赛内容包括理论考试、设备维修、紧急通信保障等多个环节。凭借扎实的技术功底和实战经验,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获得了团体第三名、个人第二名的好成绩。
回到通信站后,我受到了隆重表彰,记了一等功,并被破格提拔为通信站副站长。这一切,都源于那封改变命运的部队来信。如果当初我乖乖回老家,或者继续在建筑工地干活,哪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刘站长,家里来信了!"一九八二年的一天,通信员小李拿着一封信跑来交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老家公社的通知,说因为我当年没有按时回乡,已经取消了我的农村户口。信中还说,如果我想回去,需要补办一系列手续。
看完信,我不禁失笑。当年那个不顾一切想要离开农村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在部队站稳了脚跟,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军队干部。那个曾经让我念念不忘的家乡,现在却显得那么遥远。
八十年代中期,国家的通信行业迎来了大发展。军队也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许多技术骨干被选调到地方工作。因为专业能力突出,我被推荐到省通信局任职,负责全省的军民两用通信网络建设。
从部队到地方,从技术员到管理者,我的人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当回忆起当年那个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的年轻人,再看看现在的自己,我总会感慨万千。是那封部队来信,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如今,我已经退休多年。有时回老家看看,那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村里人见到我,都会竖起大拇指:"老刘,你这命真好,当年你要是回了村,哪有今天这光景?"
我笑笑,心里明白,不是命好,而是当年有勇气走出不一样的路。那份不甘心、不服输的劲头,加上部队来信给的机会,造就了今天的我。
"你说我命好?不,我是靠自己闯出来的。"我总是这样回答乡亲们。心里却想,若没有部队的培养,若没有那封及时的来信,我的人生轨迹会完全不同。部队不仅给了我一身本领,更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在,我常去老部队给年轻战士们讲述我的故事,希望能够激励他们珍惜军营生活,学好本领。每当我穿上那套珍藏的老军装,回忆起那段峥嵘岁月,心中便涌起无限感慨:是军队这所大学校,塑造了我的一生。
晚饭后,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翻看那些泛黄的老照片——穿着军装的青涩面孔,持枪站岗的挺拔身影,技术比武领奖的自豪时刻……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
"爷爷,您又在看老照片啦?"孙子小军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好奇地问道。
"嗯,爷爷在看当兵时的照片呢。"
"爷爷,您能再讲讲您当兵的故事吗?"
"好啊!爷爷给你讲讲那封改变我命运的信……"
在夕阳的余晖中,我又一次讲起了那个遥远却鲜活的故事。命运就像一列行驶的火车,每到一个站点,都要做出选择:是下车,还是继续前行?我很庆幸,在每个关键时刻,我都抓住了机会,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政委,还记得当年您跟我说,当兵的人就得听从安排?可我偏不听,跑去建筑工地了。如今想来,那次'不听话',反倒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若不是那样,我又怎会收到那封改变命运的信呢?"每次老战友聚会,我总爱这么说,逗得老首长哈哈大笑。
"老刘啊,你这人,就是有福气!"政委总会这么回答。
我常想,人生没有一帆风顺的航程,关键是在风浪中把握好方向。那封部队来信,像一盏指路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而我,则凭借在部队锻炼出的坚韧品格和过硬本领,牢牢抓住了命运给予的机会。
退伍不褪色,这是我们老兵常说的一句话。我的退伍生活,正是从一封部队来信开始,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绚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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