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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关珺冉 一墨 嘉沐

编辑/漆菲

当地时间3月29日，地震后第二天，缅甸曼德勒依旧酷热难耐。清晨8点多，在当地出差的中国商人梁明给《凤凰周刊》发来信息：“今天，我已经报名，准备加入到现场救援中。”

梁明来缅甸十余年，在仰光经营一家公司，从事与光伏发电有关的业务。这一次，他为了考察光伏项目，特意来到曼德勒。

曼德勒，人们正在检查倒塌的建筑物。

3月28日，梁明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刚入住酒店10层的房间，楼体就开始剧烈摇晃，接着，墙上的电视机砸了下来。“我立刻躲进洗手间。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就停电了，洗手间的水管也爆了。我抓住洗手台，感觉根本站不住，身体被甩来甩去。三分钟后，晃动停止了，周围也安静下来了。我本能地抓起手机冲出酒店。过了十来分钟，我又经历了一次余震。”梁明回忆说。

据中国地震台网测定，北京时间3月28日14时20分在缅甸（北纬21.85度，东经95.95度）发生7.9级地震，震源深度30千米。另据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消息，当地时间12时50分左右（北京时间14时20分），缅甸中部地区发生7.7级地震，震中位于距离实皆西北偏北16公里处。泰国、孟加拉国、老挝、印度、中国、马来西亚和越南等邻近国家均有震感。

3月28日，人们在泰国清迈一家已疏散的购物中心外等候。

根据缅甸国家媒体3月29日发布的最新消息，缅甸强震已造成1002人死亡、2376人受伤，另有多人失踪。此外，大量基础设施遭到破坏，上千栋房屋和数百座寺庙受损，救援和医疗物资严重匮乏。无家可归的人正在等待帐篷、毛毯、防水布等物资。

曼德勒，“今夜注定无眠”

距离震中最近的曼德勒，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曼德勒曾是缅甸的古都，坐落于伊洛瓦底江畔，人口超过150万，这里不仅是缅甸的宗教文化中心，还是该国的商业中心以及交通枢纽。其中一条主要贸易路线穿过曼德勒向北，到达缅甸最大贸易伙伴中国的边境。

据梁明介绍，曼德勒有很多华人，主要经营手机店、服装店、玉石店等。“这里10位顶级企业家中，7位都是华人。”曼德勒地区工商会副主席Win Htay曾如此表示。

此次强震给当地带来毁灭性打击。曼德勒省灾害管理部门通报，此次强震导致首府曼德勒市超300栋建筑倒塌，包括一所医院和两所学校。当地红十字会初步统计显示，数百人被困废墟，伤亡情况不明。红十字会称，曼德勒出现了电力和互联网中断，目前已向当地派遣了一支救援小组。

曼德勒街上损毁的房屋。拍摄：王力

3月28日晚10点半左右，居住在曼德勒的中国人王力（化名）丝毫没有睡意。经历了白天的强震，他正与同事们在户外露宿。“现在还有余震，今夜注定无眠。”王力告诉《凤凰周刊》，“庆幸我们公司所有人员都安全，目前大家在院子里喝酒，估计一整夜都会待在户外。”

这次是王力人生中遇到的最大一次地震。四年前，他从江苏来到曼德勒从事翡翠生意。3月28日是缅甸的拜佛节，全国放假一天。地震发生时，王力正在曼德勒郊外的鱼池边钓鱼。当时的景象令他震惊：“大地在颤抖，鱼儿跃出水面”。

当天下午，当他从郊外回到居住的唐人街时，周围一片断壁残垣的惨状。眼前的一切，令他触目惊心。他本想去菜市场买菜，发现所有商店都关了门，几个路口也被封锁，整条街都是警车和救护车的鸣叫声。

震后，曼德勒的唐人街。拍摄：王力

“当地电力和网络全部中断，手机信号也不太好，整个曼德勒只有myrel公司的手机卡有信号。”王力断断续续发来了几段文字消息，“这边的居民目前（28日晚）都在户外，陆续发生了多次小的余震，我们的生意估计要停一阵子了。”

王力在当地华人的社交群组里收到来自政府的提醒：（缅甸）军事委员会发布紧急状态警告，未来6小时仍可能持续发生余震，并敦促人们留在安全地区。

一片混乱中，梁明在酒店门口等了一个小时，才取回行李。好在，此时他找到了一家平房客栈。据他观察，和他居住在同一酒店里的还有四五十名中国人，“其中一些人在当地经营玉石生意，常年都住在这家酒店”。

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梁明乘坐摩的前往客栈。十分钟的路程里，梁明看到一栋六层楼的建筑塌了一半；附近居民楼的外墙及围栏全部脱落，玻璃碎了一地；路边餐厅内的白色碗盘散落一地。

到了夜里，情况逐步平稳。梁明溜达到附近一条街上吃饭，消防车、救护车仍在穿梭，夜市的商贩们则努力恢复营业。“由于这里平时经常停电，所以很多人家里都有发电机。地震后，各家都是用发电机发电。”梁明说。

曼德勒，强震过后，人们聚集在街道上躲避。

梁明原定于3月29日飞回仰光，但航班已被取消。地震发生时，曼德勒国际机场陷入一片混乱。社交媒体的视频显示，地震来袭导致警铃持续轰鸣。在停机坪准备登机的乘客抱团蹲下，身旁的飞机也在晃动。不远处的候机厅内，天花板大片大片掉落，扬起浓烟，好像被炸过一样。乘客将包置于头顶，四处逃窜，寻找躲避的地方。

梁明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参与救援。他很感激国内亲朋好友发来的问候短信，他也说，“地震不会影响到我们在当地的投资”。

除了人员伤亡，曼德勒那些凝结着缅甸民族智慧的文化瑰宝亦遭到毁灭性打击。拥有近三百年历史的曼德勒皇宫围墙出现了垮塌，多座建筑物倒塌。著名佛教寺庙新玛索耶因寺的部分佛塔在强震中倒塌。当地一座清真寺也被震毁，造成至少20人死亡。

地震对曼德勒历史悠久的皇宫造成了破坏。

有着近百年历史、连接曼德勒省与实皆省的阿瓦大桥（Ava Bridge）亦发生“骨牌式”垮塌，沉入伊洛瓦底江。该桥于1934年建成，兼具公路和铁路功能。它曾在二战中被毁，经过重建后沿用至今，是缅甸中部地区的重要交通枢纽。

连接曼德勒省与实皆省的阿瓦大桥发生了“骨牌式”垮塌。

连接曼德勒和仰光的高速公路部分路段也遭到破坏。在仰光做家具生意的许总告诉《凤凰周刊》：“地震导致家具运输遇到麻烦。我们工厂的家具从浙江西北部的安吉县运出，沿瑞丽口岸陆运经过曼德勒，最后抵达仰光。如今一些地方断网断电，曼德勒一些桥梁倒塌，让陆运受到影响。”

救援能否顺利抵达？

在距离震中620公里的缅甸最大城市仰光，缅甸中国纺织服装协会会长施坤也感到了强烈震感。

地震发生时，施坤正在仰光综合性商业中心Times City的一栋办公楼上班。他向《凤凰周刊》回忆道：“我感觉到大楼在摇晃，清晰听到墙体出现开裂的声音。我迅速冲下楼，前往广场躲避。我所在办公楼的六层是一处户外泳池，水流倾泻而下。对面办公楼的一处室内泳池也在往外哗哗流水。”

除此以外，缅甸首都内比都的道路被地震压坏，街边的建筑物天花板掉落。社交媒体的视频显示，多地的宝塔、寺庙等宗教建筑受到损毁。内比都机场的航空管制塔在地震中倒塌，当时正在值班的工作人员全部遇难。由于缅甸自2021年政变后通信受限，目前尚不清楚偏远地区的受灾情况。

3月28日，一名地震幸存者在缅甸内比都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

强震发生后，缅甸政府已经宣布六个地区进入紧急状态，包括在地震中心地区的曼德勒、内比都，以及实皆、勃固、马圭地区和掸邦东部。

3月28日，缅甸领导人敏昂莱抵达内比都一家大型医院，慰问地震幸存者并指挥救灾。随着伤员不断增多，官方宣布内比都综合医院为“大规模伤亡区”。医院附近的视频显示，街上放置着带轮病床，伤者就地挂着点滴接受治疗。

3月28日，缅甸领导人敏昂莱（中）抵达内比都一家医院。

靠近震中的曼德勒综合医院同样人满为患。事发后，伤者被救护车、汽车和摩托车紧急送往当地医院。医院停车场上，很多伤者头部和手臂缠着绷带。37摄氏度的高温下，他们排成一排躺在担架或纸板上，更多人直接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呻吟。

45岁的什温 (Daw Kyi Shwin) 血流不止，她3岁的女儿不幸丧命。地震发生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午饭。“地震刚一发生，我就跑下楼，但来不及救女儿。我试图跑向她，但没等我跑过去，砖头就掉下来砸到我了。”什温哭诉道，“没有政府来帮助我们，没有足够的医生来照顾我们。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请帮帮我。”

“越来越多伤者被送来，我们的医护力量人手严重不够。”曼德勒综合医院医生觉津（Kyaw Zin）无奈地说，棉签几乎用完了，医护人员连落脚处都没有。令觉津担忧的还有，医院的电话线断了，他无法联系到亲人。“我很担心我的父母，但我还不能回家。我必须先在这里救人。”觉津说。

其实，医院也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曼德勒一家医院在地震中遭受冲击，数十名患者被迫逃到附近的停车场，许多人身上还挂着静脉滴注器和氧气罐。

震后，伤者聚集在曼德勒综合医院外。

缅甸全国民主联盟主导的“民族团结政府”方面表示，反军政府民兵组织人民国防军部队将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地震）情况非常严重，我们需要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和技术援助。”该组织负责人呼吁道，“通信是一项重大挑战，包括军政府在重灾区实施的互联网限制。”

曼德勒一名救援人员在社交媒体上称，由于救援人员和设备不足，直到深夜才成功救出当地一所公寓的被困人员。据悉，这栋11层的公寓有4层倒塌，地面只剩下7层，导致多人被困。“（28日）晚上9点30分，我听到两个孩子、一名妇女和一位年迈祖母的声音……营救时，祖母已去世。”

美国地质调查局提醒说，缅甸此次强震属于大规模灾难，可能有多达1300万人受到“强烈”乃至“严重”影响。但由于该国长期处于政局动荡，部分受灾地区交通不便，这些都让外界担忧救援能否顺利抵达。

“从历史经验来看，想要将人道主义救援送到缅甸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并不容易。”伦敦大学学院风险与减灾研究所灾害与健康教授伊兰·凯尔曼（Ilan Kelman）指出，“2008年，特强气旋风暴纳尔吉斯在缅甸造成超过13万人死亡。当时的政府花了几天时间才接受援助，从而阻碍了救援的进行。”

自2021年军事政变以来，缅甸已有超过300万人流离失所。联合国估计，该国超过三分之一人口即1800多万人需要人道主义援助。此次地震发生之际，恰逢特朗普政府冻结大部分对外援助，这或将影响到美国对缅甸的救援。

有分析称，位于中部的实皆省是缅甸当前内战的“冲突中心”，当地居民已经面临政府军与反政府组织的冲突，各个城镇被不同势力控制，这将让地震后的救援工作变得复杂。

不过，敏昂莱已在3月28日晚发表讲话，呼吁各国、各组织和民众对缅甸提供援助。“我郑重邀请所有国家、组织、民众，只要愿意帮助缅甸受灾群众，我们都真挚欢迎。”他还表示，由于需要广泛开展救援工作，希望缅甸民众尽其所能伸出援手。

在外界看来，缅甸政府向来对国际援助持谨慎态度，此次公开对外求援算是十分罕见的情况，说明情况严峻。

泰国遭遇“百年强震”

缅甸本就是地震频发的国家。实皆断层是这次地震的主因。这个断层是印度板块和巽他板块之间的大型右移断层，全长约1200公里，穿过曼德勒、东枝、内比都、勃固和仰光等主要城市，然后延伸到安达曼海。1930年至1956年间，实皆断层附近曾发生6次规模7.0以上的强震。

泰国朱拉隆功大学地震和构造地质研究小组和泰国气象局的研究表明，在大而强的地震中，实皆断层会释放之前长时间积累的能量。日本地震学专家、东北大学教授远田晋次认为，此次地震应该是其中200公里的断层发生了移动，其规模是2024年1月日本能登半岛地震的两倍。“预计未来还会发生多次6级余震，我们需要警惕尚未移动的断层带的风险。”

此次地震也影响到周边国家。距离震中约850公里的泰国曼谷，华人旦旦在家中感受到了明显震感。“我住在三楼，当时感觉很晕眩，衣柜、花盆都在摇晃。我来曼谷14年，第一次经历如此大的地震。”旦旦向《凤凰周刊》回忆说。

曼谷数百人在余震中逃到街上，车辆们都停在马路上。

经历过一波余震后，旦旦前往超市采购，打算多备一些食物和水。他路过家附近的十字路口，发现红绿灯坏掉了，导致交通瘫痪。与此同时，超市的收银台也无法扫码支付，只能付现金。“据说是附近的网络基站坏掉了。”

旦旦在曼谷经营一家负责给电梯安装屏幕的公司，据他说，公司一些业务已经受到影响。“目前我们接到通知，要求停止施工，安装屏幕的项目也暂停了。”

地震时，前英国《卫报》记者艾琳娜·克雷西（Elena Cresci）身处曼谷乍都乍公园附近的一栋公寓内。“我正在做一些食物，然后去拿东西。我起初以为是因为没吃东西而头晕目眩，一切都在摇晃，然后才意识到，摇晃的是这栋建筑。”克雷西回忆说，“我抓起装有钱包、手机和钥匙的包，从28层一直跑下来，整栋楼一直在摇晃。我看到墙体石膏在脱落。人们用泰语大喊着‘快点，快点’。当我到达一层时，这栋楼终于停止了摇晃。我看到墙上有裂缝，这真是太可怕了！”

泰国曼谷市公寓楼24层墙体出现裂缝。（受访者提供）

来自新加坡的杨女士当时正在曼谷出差，也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刻。“我当时在SINGHA COMPLEX大厦的16层，刚刚从洗手间出来，天花板就开始掉石灰块。门口的泰国大姐拉着我就往逃生通道跑。当我跑到一楼，广场上站满了人，有穿睡衣的，还有手术中的医生。”杨女士告诉《凤凰周刊》。

地震中，曼谷一处高楼泳池向外溢水的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杨女士的同事当时就在这栋公寓楼的对面。据悉，这是一栋59层高的公寓楼，溢水的无边泳池在58层，当时池水秒变瀑布。

事发后，泰国总理佩通坦中断对普吉岛的访问，召开紧急会议，评估地震影响。泰国政府在一份声明中说：“总理将立即返回曼谷，并敦促公众避开高层建筑，只使用楼梯，并保持冷静。”

泰国副总理兼商务部部长普坦称，这次地震在过去100年里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必须采取后续行动。“例如对医院、学校和寺庙进行调查，看看是否有裂缝或不安全的结构，是否有倒塌风险。”

随着泰国春季旅游进入旺季，沿海地区正在商讨补救措施。普吉岛、甲米和皮皮岛等热门景区开始对周边道路进行清理，酒店也会为客人提供实时简报信息。泰国气象部门正在部署额外的浮标来监测安达曼海的波浪模式，对可能的海啸作出预警。

3月26日，“2025年泰国旅游节”在曼谷诗丽吉王后国家会议中心开幕。泰国国家旅游局局长塔佩妮宣布，本届旅游节预计将吸引约13万名游客，并在全球范围内产生约4500万次关注。但由于地震，不少经济学者认为，泰国各行业预计将损失约30亿至50亿泰铢。

这一次，与缅甸接壤的中国云南省也有震感。央视记者3月29日凌晨从云南德宏瑞丽市获悉，受缅甸地震影响，瑞丽市458户1705人受灾，其中2人轻微受伤，目前情况平稳。部分房屋有坠落物，城区、乡镇有高层建筑、老旧房屋部分受损。水电、交通、通信已逐步恢复正常。

另据应急管理部中国地震应急搜救中心消息，中国共有10支队伍关注此次地震事件。3月29日6时许，中国云南救援医疗队一行37人携带全功能生命探测仪、地震预警系统、便携式卫星、无人机等应急救援物资，从昆明长水国际机场乘飞机出发，赶赴缅甸地震灾区。

据中国外交部确认，截至目前，尚未收到中国公民死亡的报告。“中缅两国人民有着深厚的“胞波”情谊。我们对缅甸人民遭受的地震灾害感同身受。中方愿根据缅方需要，尽己所能向缅甸灾区提供紧急人道主义救援和支持，帮助缅甸人民抗震救灾、渡过难关。”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应受访者要求，梁明、王力均为化名。实习生朱若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