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相伴
我在工商银行的自助机前,手指微微发抖,按下了查询键。
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让我一阵恍惚:2800.00。
第一笔退休金,到账了。
2003年的夏天,蝉鸣声里,我告别了工作了三十年的纺织厂,正式成为一名退休人员。
银行的冷气吹得人直打哆嗦,我却觉得暖流涌上心头。
取出存折,我竟在银行门口站着哭了。
这是我,一个做了三十年纺织厂会计的普通女人,五十二岁的第一笔退休金。
人生有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走路,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工作,如今,又迎来了第一次退休。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了菜市场,买了两条鲫鱼,大哥最爱吃的红烧鲫鱼。
"大妹子,今儿高兴啊?买这么好的鱼。"卖鱼的老王头眯着眼睛笑着问我。
"是啊,退休金发下来了,犒劳犒劳我哥。"我笑着回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大哥今年六十一岁,腿脚不便,自从嫂子三年前因病去世后,我们便搭伙过日子。
这个决定在亲戚们看来不可思议。
"一把年纪了,兄妹俩住一起像什么话?"二舅妈曾经这样说过。
"小燕子啊,你也该找个伴儿了,照顾病号可不是长久之计。"连对门的李大娘也这样劝我。
可我心意已决。
当年若不是大哥,哪有我今天的退休金和安稳日子?
推开家门,熟悉的药草味迎面扑来。
大哥正坐在轮椅上,靠着阳台晒太阳,看着楼下小区里的孩子们嬉戏打闹。
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如今坐在轮椅上,头发花白,但眼神依然如少年般清澈。
"小妹回来啦!"大哥放下手中的《人民日报》,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刻痕,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退休金到账了,哥,2800。"我把鱼放进厨房的盆里,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大哥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挺好,够花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若不是当年为了照顾我,放弃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机会,他原本可以成为一名工程师,而不是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一辈子苦力活,直到五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那一天,我接到医院电话时,手里正拿着一份年终报表。
赶到医院时,大哥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医生说他的腰椎受损,膝盖粉碎性骨折,能否行走还要看恢复情况。
那一刻,我的心如刀绞。
"没事,小妹,男人嘛,磕磕碰碰是常事。"大哥反而安慰起我来,豆大的汗珠却顺着额头滚落。
从那以后,大哥的腿就再也没有好利索过,虽然做了手术,但医生说这辈子可能都离不开轮椅和拐杖了。
我照顾大哥的决定,让儿时的玩伴小兰大惑不解:"你傻啊?放着好好的退休生活不过,非要当护工?"
她不懂,这世上有些恩情,不是用"值不值"能衡量的。
厨房里,我熟练地处理着鲜鱼,刀尖在鱼腹上划开一道口子,轻轻挑出内脏。
"哥,你还记得咱家那只大搪瓷盆吗?就是那个青花瓷的。"我边收拾鱼边问。
大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记得,那是娘留下的,你小时候最喜欢,每次都趴在盆边看我给你洗脸。"
那只青花瓷盆是我儿时的记忆,也是我和大哥共同的情感标志物。
母亲去世早,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是大哥一手把我拉扯大的。
每天清晨,他都会用那只青花瓷盆盛上温水,帮我洗脸,然后送我上学。
那只盆后来在一次搬家中不慎打碎了,大哥心疼了好久。
鱼下锅了,香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
大哥闻着香味,眼中泛起回忆的波纹:"你小时候就爱吃鱼,每次我从集市买鱼回来,你都高兴得像只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
"所以你叫我小燕子。"我笑着应和,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涩。
那时候家里穷,吃鱼是难得的享受,每次有鱼,大哥总是把鱼腹最嫩的部分夹给我。
饭桌上,我鼓起勇气问道:"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你说要带我去杭州看西湖吗?"
大哥筷子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往事的微光:"记得,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咱们去吧,下个月,用我的第一笔退休金。"我说这话时,觉得自己像个终于能给父母买礼物的孩子。
大哥放下筷子,默默看向窗外,初秋的阳光把他半边脸照得发亮。
"傻丫头,那钱是你的养老钱,可不能乱花。"大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乱花,这是我的心愿。"我固执地说。
小时候,大哥曾对我讲过西湖的美丽,说有一天要带我去看"苏堤春晓"、"断桥残雪"。
这个承诺,因为生活的艰辛,被搁置了近半个世纪。
"可是我这腿脚......"大哥迟疑着,指了指自己的轮椅。
"有我呢,我推你。"我笑着说,眼睛却微微湿润。
晚饭后,我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个旧铁盒,里面放着我们为数不多的几张老照片。
有一张是大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学校门口,眼神坚定而明亮。
那是1977年恢复高考前,他在镇上中学补习的照片。
他本可以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轨迹。
但父亲那年患了重病,家里只够供一个人上学。
大哥看着那个整日埋头苦读的妹妹,默默地放弃了自己的机会。
我轻抚照片上大哥年轻的脸庞,泪水悄然滑落。
一个月后,我们真的踏上了去杭州的旅程。
火车上,我推着大哥的轮椅,找到了靠窗的位置。
"这火车比咱们那时候坐的可强多了,又快又稳当。"大哥感叹道,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
我笑着点头,记忆中的绿皮火车慢悠悠地爬行,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汗味。
而如今的火车,干净明亮,车窗外的风景如画卷般飞速掠过。
时代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亲情。
杭州的九月,西湖边游人如织。
我推着大哥的轮椅,走在白堤上,柳丝轻拂,湖水微波荡漾。
"小妹,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去高考吗?"大哥突然问我。
湖边的风带着桂花香,我听着大哥讲述那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七八年恢复高考,他原本可以去,但父亲生病,家里只够供一个人上大学。
他看着我整夜整夜地在煤油灯下读书的样子,就决定了。
"妈走得早,爸常年不在家,你从小就爱学习,我看着你那么用功,就想着,这个家里,至少要有一个人能出人头地。"大哥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记得咱们家那只青花瓷盆吗?我每次用它给你洗脸的时候,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值得吗?"
"看着你今天的样子,值得。"大哥的眼角也湿润了,阳光把他的泪珠照得发亮。
湖面上,一对白鹭展翅飞过,倒映在湖水中,美得让人心醉。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大哥。
大哥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精巧的青花瓷小碗,图案与当年那只搪瓷盆极为相似。
"我在古玩市场发现的,虽然不是咱们家的那只,但看着很像。"我轻声解释。
大哥捧着小碗,手指轻轻抚过青花瓷上的花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好,好,真好。"他只是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西湖的美景让我们都沉醉其中,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个大哥向我描绘西湖美景的童年时光。
"小妹,你看那断桥,冬天下雪的时候,就是'断桥残雪'了。"大哥指着远处的断桥,眼中闪烁着光彩。
"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雷峰夕照......"我轻声念着西湖十景的名字,这些名字曾在大哥的故事里出现过无数次。
如今,它们终于在我们眼前展现真实模样。
夜晚,我们住在湖边的小旅馆里,从窗口望去,西湖的夜景如梦如幻。
大哥靠在窗边,望着湖面上闪烁的灯光,陷入沉思。
"怎么了,哥?"我轻声问道。
"我在想,如果当年我去上大学,如果我没有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如果......"大哥的声音低沉。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没有如果,只有现在。我们在这里,看着西湖,这就足够了。"
大哥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是啊,没有如果,只有现在。"
回程的火车上,我遇见了厂里的老会计张姐。
她比我大几岁,已经退休两年多了。
"小燕子,你也退休啦?"张姐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却在大哥的轮椅上停留了一瞬。
"嗯,刚退休,带我哥出来转转。"我简单地回答。
"哎,我听说咱们厂最近不太好过,那个新来的小会计搞不定账目,厂长可头疼了。"张姐压低声音说道。
我心里一动:"怎么回事?"
张姐说厂里新开了服装分厂,缺个有经验的会计,现在账目一团糟。
"厂长还说呢,要是小燕子在就好了,人家做账干净利落,没人比得上。"张姐笑着说,"我看啊,他们可能要找你返聘呢。"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大哥。
"你去吧,"大哥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别总惦记着我。"
我有些犹豫:"可是你的腿......"
"我这腿啊,慢慢会好的。"大哥拍拍自己的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再说了,人不能总闲着,你这么年轻,有手艺,不用白不用。"
第二天,厂长果然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返聘,工资3000。
我接受了返聘。
每天早出晚归,忙碌却充实。
大哥在家也没闲着,他开始学着自己煮饭,甚至尝试着用拐杖站起来走几步。
"这地方我住了大半辈子,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大哥倔强地说。
双份收入让我们的生活宽裕了许多。
我偷偷存了钱,带大哥去了省城最好的骨科医院。
医生说大哥的情况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需要耐心和坚持。
"骨头是硬的,但人的意志更硬。"医生看着大哥的检查结果说道。
大哥听了,眼睛亮了起来。
新的治疗方案价格不菲,但我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小妹,这太贵了......"大哥欲言又止。
"咱家又不是没钱。"我笑着说,心里却记着每一分钱的去向。
厂里的工作很忙,有时候我要加班到深夜。
大哥总是在客厅等我,灯光下,他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
"早点睡,别等我。"我劝他。
"等等怕啥,我这把年纪,觉少着呢。"大哥摆摆手,语气中带着关切。
大哥开始了艰苦的康复训练。
起初,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哥,要不休息一下?"我心疼地问。
"不休息,我要走给你看。"大哥咬着牙说。
在我们的卧室之间,大哥用粉笔画了一条线,每天坚持扶着墙走上几步。
一开始只能走三五步,后来慢慢地能走到十几步,再后来,他可以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卧室走到客厅。
那一天,我下班回来,推开门,看见大哥正站在厨房里,用那个青花瓷小碗盛汤。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瘦削但坚毅的身影。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尝尝你哥的手艺。"大哥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
生活就这样慢慢变得美好起来。
我在厂里工作得越来越顺手,大哥的腿也在一天天好转。
偶尔的周末,我们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大哥拄着拐杖,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
有一次,遇到了二舅妈。
她看见大哥能走路了,又看看我们俩和睦的样子,神情复杂:"咱们家小燕子,真是个有心的。"
我笑而不语,心中却充満了幸福感。
花了两年时间,大哥终于能拄着拐杖在小区里自由行走了。
医生说这已经是个奇蹟,因为大哥的意志力超乎常人。
"是我妹妹给了我力量。"大哥这样回答医生的赞美。
我在厂里的表现也得到了认可,厂长提出要给我涨工资,从3000涨到3500。
"小燕姐,你比那些年轻会计可靠多了。"厂长笑着说。
日子就这样平稳而幸福地流淌着。
偶尔,我还会想起那只已经破碎的青花瓷盆,想起大哥年轻时候的梦想,想起那些因为生活的苦难而错过的机会。
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感谢生活给予我们的一切。
五年过去了,我已经57岁,大哥66岁。
今天,我又去银行取了钱。
存折上的数字已经很可观了,那是我这些年来的积蓄。
回家路上,我在花店买了一束大哥最喜欢的菊花。
菊花是秋天的象徵,也是坚毅和长寿的象徵。
走到小区门口,我远远地看到大哥站在那里等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不再需要轮椅,只是拄着一根精致的红木拐杖,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冲我挥了挥手,笑容在皱纹间绽放,如同初春的花朵。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最美的风景,不在西湖,而在眼前这个相伴一生的人身上。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人世間,我们互为对方的光,照亮平凡却珍贵的每一天。
西湖的美景终会成为记忆,而我们之间的亲情,却会如同那只青花瓷碗上的花纹,历久弥新,永不磨灭。
大哥慢慢地走向我,每一步都是对生活的肯定。
我迎上去,把菊花递给他:"哥,天冷了,咱们回家吧。"
他接过花,轻轻嗅了嗅:"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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