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故宫南迁文物”产生那么深远的渊源,从重走故宫文物南迁路,筹备纪录片,到创作非虚构作品《故宫文物南迁》,再到最新出版的小说《国宝》,祝勇多年来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体力和心力,而这一切又让他甘之若饴。

“这群在战乱中守护文物的故宫人的一生,几乎囊括了20世纪的国家命运。每当我面对他们的旧照片,都会被他们面容的平静所感动。尤其是在贵州安顺加入故宫博物院的黄居祥,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那种淡定,透露出他们内心的强大,强大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很多年里,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闪动,他们的命运在我的心中翻腾,搅得我心神不宁。我要潜入他们的命运轨迹,去感受他们生命的温度,触摸他们的心跳,面对他们面对过的复杂现实,从无数种不确定中找寻通往未来的路径。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了写一部小说的冲动。”

小说《国宝》最新出版 祝勇:人在 文物在 以历史为骨 以人性为魂

如今,小说《国宝》已经完成,但那些小说中的人物仍像朋友一样,铭刻在祝勇的心中,时常会出来与他见一见,聊一聊。以至于祝勇说,也许在未来,他会提笔继续书写这些朋友的故事。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也是故宫博物院建院100周年。在祝勇看来,《国宝》的主题是故宫文物南迁,容量却不止于此,而是百年国运兴衰,是国家从屈辱到自强的抗争史,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阔主题。“我力图使这部小说有更大的历史吞吐量,成为一个命运交叉的城堡,每个人都是在这个城堡里交集、相遇,构建矛盾,进而编织起叙事的经纬。”

《国宝》写了五年,不断改动的打印稿摞起来有一人多高

1933年2月5日深夜,一支特殊的队伍悄然驶出北平紫禁城。一万多个木箱在寒冬中沉默地向南移动,箱内封存着华夏的文明基因——商周青铜铭刻着最初的礼乐,唐宋书画凝结着文脉的温度,明清瓷器流淌着技法的精魂。而此时,东三省的硝烟已烧至山海关,日军铁蹄步步紧逼,故宫文物危如累卵。为了确保文明的根脉永续,故宫博物院组织动员,将文物分批南迁。自此,浩瀚的皇家典藏在中国大地上经历了长达十数年的颠沛流离,也凝聚了超越器物之上的奔腾不息的中华民族文化精神。

《国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卷近六十万字的篇幅。小说通过那文松和家人的悲欢离合、聚散流徙,讲述因故宫文物南迁而波澜飘摇的家族史,以小见大,以家映国,从烟火日常的民间立场见证磅礴沧桑的近代中国。小说入选了2024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第三期名单。

在著名作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祝勇看来,透过故宫,历史是可以看见,也是可以走近的。这些年来,他撰写了《故宫六百年》《纸上繁花》《故宫的古物之美》《在故宫看见中国史》《故宫文物南迁》等作品,构建起了一座“纸上的故宫”。但这些作品多是散文或历史非虚构写作,《国宝》是祝勇很少涉猎的小说,且一上来就是60万字的大体量创作。

2010年,故宫博物院发起了“温故知新——两岸故宫重走南迁路”考察活动,这个话题引起关注,祝勇很遗憾未能参加那次考察。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因工作关系,他有机会多次造访当年文物南迁所经过的地点,并采访了多位亲历者。了解越多,祝勇越是发现,这段历史有太多难以尽述之处。为此,祝勇在出版了非虚构作品《故宫文物南迁》后,还是觉得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我觉得兴犹未尽,非虚构作品的主要任务,是对故宫文物南迁作一个大而全的脉络叙述,依靠大量的文献和史料,把时空和事件重新建构起来。非虚构主要是讲历史事实,但是我觉得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时代洪流所裹挟,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情感在里面,这些是非虚构作品不能承载的。”

祝勇认为,小说是最好的载体,小说以人为主,可以更加深入地通过虚构的人物,来承载这段历史,去展现那一代故宫人的精神世界。自己能否以小说驾驭这个厚重的历史题材,这让祝勇一直犹豫,“小说的表达方式、语言套路和散文都不一样,我长期习惯散文写作,那种语言其实不适合小说。所以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大概在2018、2019年左右,我写了一个大纲。之后又放了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始终在自我掂量的状态下。” 最终,故宫文物南迁的很多细节栩栩如生,在他心里呼之欲出,“我觉得不写小说都不行了。《国宝》是在我心里面翻滚的时间太长,自然孕育出来的小说。”

祝勇介绍说《国宝》写了差不多五年时间,改动的量特别大,“这几年下来打印稿摞起来有一人多高。”《国宝》初稿因太贴史实像纪实文学,而被祝勇好友、《收获》杂志副主编谢锦否定,祝勇因此把写好的35万字删了一半,剩下十六七万字,在其基础上再重新创作,读中改、改中读,“总之这个修改过程挺复杂、挺漫长的”。

小说里的人物像一起上下班的同事,写时多次落泪

如何塑造好《国宝》里的人物,祝勇可谓煞费苦心,“我觉得文学根本上还是写人,把人物立起来,每个人物都能栩栩如生,才是最好的。塑造人物不仅仅是说事,《国宝》里人物众多,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个性,没有一个是重复的。”

《国宝》主人公那文松的原型之一,是庄尚严先生。他是第一批带着故宫文物南迁到南京去的,参与了故宫文物南迁的全过程,1949年又带着一批文物去了台湾,儿子庄灵1938年就出生在南迁路上。2018年,80岁的庄灵来北京参加故宫学术邀请会,祝勇和庄老先生由此成了忘年交。“我问了他很多细节,这些细节特别适合小说。举个例子,庄尚严先生1980年去世,弥留之际他几乎不能说话,但一直在说两个字,庄灵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听了半天,听出来父亲说的是‘北平’。老先生在咽气之前留下的最后两个字就是北平,因为他1933年2月离开北平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听了这个故事,我小说的人物形象一下子就有了。”

除了庄尚严,祝勇表示那文松身上还有别的故宫人的影子,“比如故宫博物院博物馆专家梁金生先生,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参与了抗战时期文物南迁的工作。他们一家人有的带着文物去了台湾,有的带着文物回了北京,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这一家人才联系上。所以那文松有庄尚严先生的影子,还有梁家的影子,甚至还有单士元老先生的影子。” 单士元先生是故宫元老,后来做了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祝勇说他脑中那文松的形象有点像单先生。“非常瘦,仙风道骨,单士元先生曾回忆说‘一进神武门洞无法行走,因为西北风打得身子直转,身不由己地撞在神武门洞两壁,可以说是打着转进宫的。’我把‘打着转进宫’这句话挪到那文松身上,大量的历史细节丰富到一个人物形象上,就使其更加饱满。”

尽管有现实人物的影子,但小说人物仍是艺术创作虚构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但在写的过程中,我慢慢觉得这些人真的活了。我前一天结束写作,他们和我下班,第二天继续写作,他们又和我一起上班,就像我的同事一样。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书中人物在陪伴着我,生活中真的有那文松、梅遇影。”

《国宝》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让人唏嘘不已,祝勇说他写的时候也好几次掉眼泪,“比如北平沦陷时,梅遇影的母亲萧桂花遇害的那一段;还有全书结束的时候,沈芷伊要投水自尽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又有了生的希望。她心里对亡夫郭之南说,我们这个家永远不会散——那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

祝勇认为这种情感的共鸣,是文学很重要的东西,“写作过程中,我有去掉的人物,也有后加的人物,充分地感受到写小说的不容易。写非虚构作品,如果我觉得这段材料不好,就拿掉,或者在别的地方再补充一个材料。但小说的修改是牵一发动全身,我拿掉一个人物,得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别再出现在小说中,那就不伦不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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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人物和虚构的人物互动连接,推进叙事和情节发展

小说既要实,又不能太实,所以要处理好虚实的关系。祝勇表示,在大框架不虚的前提下,他会给自己闪转腾挪的空间,“我在小说里面用了一个普遍的写法,就是真实的人物和我虚构的人物互动,不仅连接,而且有互动来推进叙事和情节的发展,所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比如,小说中的郭之南,其原型人物真名叫郭植楠,真实故事是在抗战胜利文物东归的时候,他因事故被车轮碾压,牺牲在路上。小说中郭之南的牺牲更加戏剧化,“翻车后,他带着石鼓整个翻下去了。石鼓没事,他牺牲了,留下了遗孀。”

再比如,那文松的弟弟那文柏,在战场上遇到将军萧山令,冒着炮火背起萧山令就跑,结果发现萧山令越来越轻,原来他的肉因为伤重而一块一块往下掉,祝勇说:“《国宝》里的很多细节都调动了我记忆里真实的资源,不是瞎编的。我曾经见过很多抗美援朝的老战士,萧山令这段就是他们给我讲的故事,说他们在战场上背着战友跑的时候,因为受重伤,战友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写这部小说我用了大量的细节。把人立住还是要进入人物内心,写细节就是进入内心,这才能入木三分。”

再比如那文松的手,能写漂亮的黄庭坚书法,还能灵巧地抱好国宝石鼓,但是他在带着文物南迁的过程中,因遭遇事故,只能将中指截掉,“中指是写毛笔字很重要的支点,对于那文松来说,这不是截掉手指头的问题,而是他作为文人的精神寄托没有了,这对他来说是很残酷的事情。”祝勇认为这根手指有象征意义,“那个时代每个人都经历了磨难,手指头就是一个象征。包括那文松开始进监狱被施以酷刑,也是专挑他的右手动刑,这些都代表了文人在那个时代里的命运。”

那文松手指被截掉时,他觉得生无可恋,这是他很脆弱、很悲哀的时候,祝勇想以此表达故宫人在南迁过程中也不是铁打的,也有脆弱的时候。护士沈芷伊很喜欢、同情那文松,带着他去病房,看到武汉会战撤下来的很多伤兵,“我没有写武汉会战,但是通过这个医院写了武汉会战,从伤兵就可以知道战争的惨烈。那文松看了立刻就释然了,‘我失去一个手指头算什么?’沈芷伊还给他讲了一个事,说昨天有个17岁的小兵要截掉一条腿,截肢之前他拄着双拐在走廊走了一夜,因为第二天他就没腿了。这个来自我真实的生活经历,我的腿曾经做手术,病房里面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兄弟,他是骨癌,腿要截掉,在截肢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真的拄着双拐在走廊走了一夜。”

所以,在写《国宝》的过程中,祝勇把自己的一些真实生活经验用到小说里面,“写小说需要生活的积累,你没有积累,拍着脑袋去杜撰,写出来的是死的,不是鲜活的。”

表面上写故宫文物南迁,实际上写民族成长

《国宝》里的人物命运常常令人不忍看下去,祝勇坦承,真实的历史和人物命运,比小说里描写得更加惨痛,“一些故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当时历史一个非常真实的缩影”。

小说跨越了“九一八”事变、长城抗战、卢沟桥事变、淞沪抗战、南京大屠杀、花园口决堤、豫湘桂战役、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处决日本战犯、北平和平解放等诸多重大事件,祝勇表示,《国宝》表面上是写故宫文物南迁的过程,实际上是写我们民族成长的过程。

为了创作《国宝》,祝勇查阅了大量的史料,“这个小说比较难的是卡点,就是人物命运的点,跟历史发生的时间点,必须得卡上。所以我不断地列时间表,人物的行进线和历史的行进线必须得吻合。”

那文松等故宫人在南京的遭遇是祝勇在小说里浓墨重彩的一部分,他说虽然国人都很熟悉“南京大屠杀”,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日军进入南京之前,还有一批故宫文物在南京城亟待运输,“这是特别可歌可泣的一笔,在南京保卫战隆隆炮声之中,故宫人着急要在城市陷落之前,把故宫的文物运出去,惊心动魄。我曾经专门去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看到了一张照片,但是内容很少,我找的史料也不是太多,尤其是南京城陷落之后,就基本没有材料了。小说里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横岭,后来在总结古物撤离南京经过的报告中,写道一批文物从下关码头运出南京之后,还有一部分故宫文物和人员遗留在城内,至今生死不明。我在小说里虚构了那文松他们在南京城里面的活动,很惊心动魄。”

祝勇认为,抗战对个人和中华民族而言,都是很大的锻造,“都是在经历了至暗时刻后才走向成熟,经历了大苦难之后,才能锻造出这种超人的力量,变得不可战胜。具体对于故宫文物南迁乃至于南迁中的个人,也是这么一个过程——置之死地而后生。它的确是一个死地,但是我们又后生了,显示出中华文明强大的韧性和力量,也见证了故宫文物南迁的精神力量。”

小说的结尾是郭之南的遗孀沈芷伊要自杀,但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生命还有延续,祝勇表示其实《国宝》始终是死和生的关系,“小说里是三层关系,一层是个人的死和生,比如郭之南死,郭之南的儿子生;第二层含义是文物的死和生;第三层是民族的死和生。所以不仅有死,其实更有生,我写大量的死亡是为了反衬生,大量生命的力量是在死亡背景下产生的,这是《国宝》的一个主要意义。”

而对于这个给人以生的希望的开放式结局,祝勇认为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结局,“至于将来写不写,我也不能封口,因为这些事情在我的心里面翻腾,也许某一天会再提起笔来。”

小说《国宝》最新出版 祝勇:人在 文物在 以历史为骨 以人性为魂

作为一个写作者,写作的过程是非常享受的

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喜欢看视频化的东西,看小说总觉得没时间,尤其是《国宝》这样60万字的“大部头”,问祝勇是否担心小说的市场前景。祝勇表示,自己对此不太在乎,“我觉得这个书有价值,无论是对我个人还是对前辈,都是一个交代。我必须把这本小说给写出来。我觉得好书还是有人看的,至于看的人多,看的人少,我不太在意。”

祝勇认为写作的过程也是寻找知音的过程,“喜欢我作品的人跟我就是知音,通过这本书就有了这样的缘分,有了沟通的机缘,不喜欢,我也不强求,反正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我觉得这种篇幅大的作品,未必读者就不喜欢,关键在于好不好。一分钟短视频都有人嫌长,可是电影《哪吒2》两个多小时吧?也有那么多人看,所以,我觉得根本的问题是好不好,而不是长和短的问题。”

祝勇表示,自己写作的时候,内心非常兴奋,尤其是有灵光闪现时,“这种感觉特别让你兴奋,但只有作者自己知道,别人看不见,因为它是你的精神活动,别人看到的永远是你坐在那儿,对着一个电脑在写,每天都一样。但实际上作者自己知道是不一样的,每天都有一种超越自我的兴奋感,特别是一个很难的传切配合,你完成了,一脚射门进了,特别兴奋。”

作为一个作者,祝勇说自己很幸福,有人问他老在写作,写这么多,累不累?是不是歇歇?“实际上我歇不了,因为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好像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上场踢90分钟比赛,他自己是享受这个过程的,他又不是去干很苦的力气活。同样,作为一个写作者,写作的过程是非常享受的。”

谈及未来的计划,祝勇表示,今年是故宫博物院成立100周年,争取把故宫文物南迁的纪录片完成,“这是今年比较大的事情”。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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