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犹豫
"小涛,你姑姑下周来哈尔滨旅游,帮她订个宾馆。"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回到了我小时候他教导我做事的样子。
"行,让姑姑先把钱转过来吧。"我随口应道,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工作报表,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会议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听父亲转述给姑姑,然后传来的只有姑姑愣住的表情。
"你姑姑说...她到了再给你也行。"父亲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分。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轻轻刺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提前帮姑姑把好的房间都定下来。"我急忙解释,却感觉越描越黑。
挂了电话,窗外的哈尔滨已是华灯初上,中央大街的霓虹映照着窗玻璃,我却看到了自己略显疲惫的脸。
我今年三十有五,在哈尔滨这座北方城市打拼十余载,从一个懵懂大学生变成了银行的中层干部。
俗话说得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如今的我每日为业绩和贷款指标焦头烂额,连轴转的工作让我养成了事事讲求效率的习惯。
"姑姑要来了..."我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小却坚毅的身影。
九十年代末我上大学那会儿,家里拮据得很,父亲是小学老師,工资不高,母亲在乡镇卫生院当护士,收入更是微薄。
我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那年,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可转眼就为学费发了愁。
那时候,每到月初,我总会收到一个黄色的邮政汇款单,上面工整地写着"学费生活费",落款是远在吉林小城的姑姑。
二百、三百,有时甚至五百,在那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五六百的年代,这可不是小数目。
姑姑是纺织厂的女工,一辈子没结婚,住在厂里分的二十几平米的单间宿舍里。
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她,她总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永远摆着一盒"大白兔"奶糖,那是她知道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姑娘,你咋不找个对象啊?"邻居大妈们总这么问她。
姑姑只是笑笑:"有个侄子就够了。"
那时厂里效益不好,经常拖欠工资,九十年代末的国企改革大潮中,不少工人下岗回家,可姑姑的汇款从未断过。
我问父亲,姑姑是不是很富裕?
父亲苦笑着摇头:"你姑姑哪有钱啊,她是心疼你,可能是从她的'棺材本'里拿的。"
"那为啥不跟她说咱家的困难,让她少寄点?"我有些不解。
"你姑爹早逝,姑姑一个人拉扯大你父亲,供他念完高中,后来你父亲当了老师,是姑姑最骄傲的事。"母亲接过话头,"她常说,侄子要比她哥哥更出息,这是咱老赵家的希望。"
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回家,姑姑总要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眼神里满是期待。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哈尔滨,先是在银行做了柜员,后来一步步升到了客户经理,再到部门主管。
起初,我常常寄钱回家,也会给姑姑买些补品和衣服,可渐渐地,工作忙了,联系少了,回家的次数也减少了。
放下电话,窗外飘起了雪花,一片片,轻盈而坚定,像极了北方人的性格。
哈尔滨的冬天,雪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打开微信,盯着姑姑的头像发了会儿呆,那是她穿着八十年代那件褪色的蓝色毛呢外套,站在厂区门口的老照片,背景是已经停产的纺织厂高大的烟囱。
照片里的她,瘦瘦的,笑得灿烂,眼角已有了皱纹,却掩不住那股子倔强的劲儿。
"喂,老张,给我来瓶二锅头。"我推开楼下的小卖部门帮,冲老板喊道。
"怎么,又加班啊?"老张一边从冰柜里拿酒,一边问。
"姑姑要来,有点心事。"我付了钱,随口答道。
"那是好事啊,家里老人来,热闹。"老张羡慕地说,"我老家在山东,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
我苦笑着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回到家,我给自己倒了杯酒,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的松花江,江面已经结了薄冰,在路灯下泛着冷冷的光。
前几天,我去看望父母,在小区门口碰见了从小看我长大的王婶。
"小涛,听说你姑姑要去哈尔滨玩啊?"王婶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下周。"我点点头。
"你姑姑可是盼这一天好久咧,退休金才两千多,这次来哈尔滨,听说攒了大半年呢。"王婶压低声音,"前些日子还跟我打听哈尔滨的物价,说怕给你添麻烦。"
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发紧,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
如今物价飞涨,哈尔滨的宾馆住一晚少说也得三四百,姑姑这一趟下来,怕是要花掉她两个月的退休金。
而我,竟然一开口就问她要钱。
"真是个白眼狼。"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酒精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暖不了那颗渐渐冰冷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姑姑:"姑,我已经帮你订好宾馆了,到时候我去接你。"
"那...多少钱啊?"姑姑的声音有些迟疑。
"不贵,旅游淡季,优惠很多。"我故作轻松地说,"您到了再说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要不我先把钱..."
"姑,您跟我还客气啥?当年您不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吗?"我打断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知道姑姑在偷偷抹眼泪,她总是这样,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哭,从不在人前示弱。
"行,那姑姑就等着了,想吃你们哈尔滨的红肠,还有松花江的冰糖葫芦。"姑姑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给宾馆经理老刘:"老哥,帮我留个标准间,差价我来补。"
"哟,稀客啊,多久没见你请客了?"老刘半开玩笑地说,"女朋友?"
"我姑姑,从老家来。"
"那我给安排个江景房,这季节住我们这儿,保证她满意。"老刘热情地说。
"谢了,但记住,账单只给她看标准间的价格。"我叮嘱道。
"懂,过年的份儿上,老哥给你打折。"
接站那天,哈尔滨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天寒地冻。
我提前到了火车站,买了杯热豆浆和刚出炉的肉包子,想着姑姑下了火车准会饿。
远远地,我就看见姑姑穿着那件我十年前见过的驼色呢子大衣,围巾掩不住脖颈间的皱纹,鬓角已经斑白,却被她精心染成了黑色。
她的手上提着两大包家乡特产,左看右看,寻找着我的身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姑姑!"我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去。
"小涛!"姑姑眼睛一亮,像发现了宝藏一般。
"姑姑,您瘦了。"我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心里一阵酸楚。
"哪有,反倒是胖了不少。"姑姑上下打量着我,眉头微蹙,"倒是你,黑眼圈这么重,是不是工作太忙?"
"还好还好,最近项目多,熬了几个夜。"我笑着搪塞过去,将热豆浆递给她,"先喝点暖和暖和。"
"你这孩子,还记得姑爱喝豆浆呢。"姑姑接过豆浆,小口啜饮,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一路上,姑姑不停地问着我的工作、生活,尤其关心我的婚姻大事。
"你这都三十五了,怎么还不找个对象?"姑姑忧心忡忡地问。
"工作忙,没时间。"我敷衍地回答,却没告诉她我前年谈了个女朋友,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最后不欢而散。
"忙什么忙,成家才是正经事,你看,这些年我把你当亲儿子看,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啊。"姑姑叹了口气,"你得有自己的家,有人照顾你。"
我默默点头,心里却满是愧疚。
我带姑姑住进宾馆,前台小姐按照我的嘱咐,只收了象征性的一百元押金。
房间是江景房,窗外就是松花江,此时江面已经结冰,不少市民在冰面上滑冰、嬉戏。
姑姑不停地打量着宾馆的环境,从卫生间到床铺,再到窗外的风景,嘴里念叨着:"这么好的地方,得多少钱啊?"
"旅游淡季,便宜着呢,就一百多一晚。"我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有些发虚。
"真的假的?我看电视上说哈尔滨可贵了。"姑姑将信将疑。
"那是夏天,冬天便宜,再说我跟老板熟,给打折了。"我开始扯谎,却不敢看姑姑的眼睛。
姑姑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从行李中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这是我做的腊肠,你小时候最爱吃,现在口味应该变了,不过姑姑还是带来了。"
我接过布包,触到了姑姑粗糙的手,那是几十年纺织工作留下的茧子,永远洗不掉的勤劳印记。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我一直都喜欢吃您做的腊肠,味道没变。"我哽咽着说。
那几天,我请了假,带姑姑逛冰雪大世界、去松花江畔散步、品尝老道外的俄式西餐、参观索菲亚教堂、去中央大街感受欧式建筑的魅力。
姑姑像个孩子一样,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拍了无数照片,却总是小心翼翼地问:"这个贵不贵啊?"
每当此时,我都佯装不在意地摆摆手:"哈尔滨的物价没您想的那么高。"
晚上回到宾馆,姑姑总要把当天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发到家乡的老姐妹群里,炫耀自己在"大城市"的见闻。
"小涛,你说我这把年纪了,还到处玩,是不是有点不像话?"一天晚上,姑姑突然问我。
"怎么会?姑姑您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我诚恳地说。
"我这辈子没啥遗憾,就是没能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没能来哈尔滨看看松花江。"姑姑望着窗外的江面,眼里闪烁着光芒,"现在松花江我看到了,明年攒够钱,我就去北京。"
"姑姑,我陪您去北京。"我脱口而出。
姑姑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很忙吗?"
"再忙,陪家人也得抽时间。"我笑着说,心里却在想,自己这些年到底忙了些什么,竟连最亲的人都忽视了。
第三天晚上,我带姑姑去了松花江畔的烧烤摊,那是当地人最爱去的地方,没有华丽的装潢,只有最朴实的美食和热闹的氛围。
"这才像样嘛,在饭店吃那些西餐,我吃不惯。"姑姑笑着说,一边熟练地翻动着烤串。
"姑姑,您以前也烤串啊?"我好奇地问。
"那当然,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烤的羊肉串。"姑姑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会儿你爸爸刚参加工作,工资低,你妈还在读书,家里穷,我每个月去看你们,总会带些肉,趁你爸妈不在,偷偷给你烤着吃。"
我愣住了,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人,蹲在院子里,用铁丝穿着肉块,架在简易的炉子上烤,香气四溢。
"您..."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咱爷俩的小秘密,你都忘了吧?"姑姑笑着说,眼里却有一丝落寞。
"没忘,怎么会忘呢?"我硬着头皮说,心里却满是愧疚。
烤串的火光映在姑姑的脸上,她专注地翻动着肉串,动作娴熟,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院子。
"姑姑,您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傻孩子,姑姑不图你啥,就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姑姑抬头,眼里含着泪光,"你能有出息,姑姑就满足了。"
那晚,我和姑姑喝了点啤酒,微醺之际,她讲起了许多我小时候的趣事,有些我记得,有些已经模糊,但听着姑姑的叙述,那些往事渐渐鲜活起来。
回宾馆的路上,姑姑突然说:"小涛,姑姑老了,记性不好了,有时候会忘事,但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
"什么事?"我问。
"你上大学那年,期末考试,你给我打电话,说考得不好,怕辜负我的期望。"姑姑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说,姑姑供你上学不容易,你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报答姑姑。"
我愣住了,这件事我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姑姑不需要你报答,只希望你过得好,健健康康的,找个好姑娘成家,生个胖小子,姑姑就知足了。"姑姑拍拍我的手,慈爱地说。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回到宾馆,我借口去买烟,偷偷去前台问了账单,五天的住宿费用加上餐饮,接近三千元,是姑姑一个半月的退休金。
我默默付了款,心里却想着怎么才能让姑姑接受我的心意。
临走那天,我悄悄塞了个红包在姑姑的行李里,是宾馆和几天旅游的全部费用,还多加了两千,我知道姑姑的自尊心,不能当面给她。
送她上火车时,哈尔滨又下起了雪,轻轻的,像是不舍。
姑姑拉着我的手,眼里有泪光:"小涛,姑姑没有别的本事,就想看看你生活的城市,现在看到了,姑姑心满意足了。"
"姑姑,哈尔滨随时欢迎您,北京咱们明年一定去。"我坚定地说,这次不是敷衍,而是一个承诺。
"傻孩子,姑姑老了,哪里都去不了了。"姑姑摆摆手,眼里却满是期待,"不过,要是你能经常回家看看,姑姑就更高兴了。"
"一定,我保证。"我郑重其事地说。
火车缓缓启动,姑姑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在站台上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火车的尾灯。
回到家,手机响了一下,是姑姑发来的短信:"红包找到了,你这孩子,姑姑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姑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这个侄子。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有空,常回家看看。"
我读着短信,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窗外的雪又大了起来,哈尔滨的冬夜格外漫长,松花江畔的灯火如同星辰,照亮了这座北国城市。
我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想起姑姑微微颤抖的手和她眼神中的慈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仿佛驱散了哈尔滨冬日的严寒。
想起姑姑临走时塞给我的那个旧布包,里面除了腊肠,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姑姑抱着襁褓中的我,她那时还很年轻,眼里满是对生活的期许。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涛涛,姑姑的骄傲",字迹工整而有力,是姑姑年轻时的笔迹。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亲情或许是最珍贵的财富,而我们常常在不经意间,将它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
我拿起手机,打开日历,标记下了三个月后的春节假期,这一次,我要回家,好好陪陪姑姑,听她讲那些我已经遗忘的故事,也让她知道,她的骄傲从未辜负她的期望。
雪,依然在下,覆盖了城市的喧嚣,也覆盖了人心的浮躁,只留下最纯粹的思念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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