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的油饼
"余海生,你把油饼都给了小翠,就没想过还有朱子明吗?"母亲低声责问,我蜷缩在被窝里,假装睡着。
耳边是北风呜咽的声音,窗户上结了一层薄霜,屋里的煤炉子早已熄灭,冷得刺骨。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寒冬,我八岁,住在河北省一座小县城的筒子楼里。这年头全国上下还在用粮票,肉票紧俏得很,能吃上油饼已是难得的福利。
自从母亲改嫁给余海生后,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两间屋子里,大人睡外屋,我和两岁的妹妹小翠睡里屋。一道薄薄的木板墙根本挡不住声音,透过那些缝隙,我常常能听见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余海生是县棉纺厂的机修工,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上下班,算是当时的"工人贵族"。妹妹小翠是他亲生的,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像极了继父。而我,是母亲和前夫所生,据说我生父在我三岁那年就下落不明,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那天是棉纺厂发福利的日子,每人三个大油饼。余海生骑车回来时,挂在车把手上的油饼还冒着热气,裹在报纸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爸爸回来啦!"小翠欢快地喊着,我却只是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继续写着算术作业。
说是我的爸爸,可我从未喊过他一声。自从他进门那天起,我就叫他余叔叔,一直到现在。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母亲还特意放了几块肉皮,算是打牙祭。一盘咸菜,一碗稀粥,再加上余海生带回来的油饼,放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已是难得的丰盛。
"来,小翠,爸爸喂你吃。"余海生小心翼翼地把油饼掰成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妹妹。
小翠吃得满嘴流油,笑得眉眼弯弯。"好吃,爸爸的油饼最好吃!"
我坐在一旁,不敢出声,只能小口咽着白米饭,偶尔抬眼看向母亲。母亲的目光在我和继父之间游移,最终低头扒着自己的饭碗,像是不敢面对什么。
"子明,多吃点白菜,今天放了肉皮。"母亲轻声说,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我点点头,心里却硬得像石头,饭也咽不下去了。眼看着桌上的三个油饼,两个进了小翠的肚子,一个被余海生自己吃了,我的那份,似乎从来就不存在。
"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声音很小。
"这孩子,才吃几口啊,粮食多金贵,可不能浪费。"余海生皱了皱眉。
"他大了,懂事了,知道节省。"母亲帮我解围,目光中带着心疼,却不敢多说什么。
回到里屋,我钻进被窝,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十二月的北方,没有暖气的屋子冷得刺骨,我紧紧裹着母亲用旧棉絮翻新的被子,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我不恨妹妹,她还小,天真无邪,可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余海生的孩子。恨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母子。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
隔壁屋传来他们的谈话声,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字字句句都刺进我的心里。
"我知道你疼小翠,可子明也是个孩子啊..."
"我知道,可咱们家的条件你也清楚,紧巴巴的,那点油饼,不够分。再说了,他也吃了晚饭,又不是饿着。"继父的声音有些生硬。
"可是子明..."
"行了,他爹抛下你们母子,我接手了,已经够意思了吧?孩子大了,得懂事。"
"海生,你别这样说。子明是个好孩子,学习这么用功,从来不惹事。"
"那是他的本分。你们娘俩能有个安身之处,也是我的本分。咱们扯平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当初要不是朱建国那混蛋卷了公款跑路,我也不会..."
"行了,过去的事不提了。睡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北风呜咽着拍打窗户的声音和隔壁宿舍里传来的"咣当"收音机声。广播里正在播放《洪湖赤卫队》的选段,那悲壮的旋律穿透薄薄的墙壁,更添了几分凄凉。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不想让任何人听见我的啜泣。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感情。在学校里,我是那个安静坐在角落的学生;在家里,我是那个不声不响做家务的孩子。
我知道余海生不喜欢我,因为我总让他想起那个"卷了公款跑路"的男人。我也知道母亲夹在中间有多难,她既要照顾我的感受,又要维持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
那时候,被一个男人抛弃的女人,带着孩子改嫁,本就不容易。我听邻居王婶说过,母亲嫁给余海生时,可是受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她"不守妇道",说她"不要脸"。而余海生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在厂里也没少被人戳脊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被窝里多了什么东西——温热的,带着香气。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警觉地伸手一摸,是个纸包,还带着体温。
小心翼翼地打开,两个完整的油饼静静躺在那里,还有些温热。我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母亲的,她把自己那份给了我。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滴在油饼上,咸咸的,和油饼的香甜混在一起,是那么复杂的滋味。我慢慢啃着油饼,感受着那久违的满足感,心里又酸又甜。
正当我小心翼翼地啃着第二个油饼时,听见外屋有脚步声。是继父,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房门外,停了下来。我赶紧把油饼藏到被子下,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
门外的脚步声没有继续,他似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也许继父并非对我全无感情,只是他不善表达,或者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安慰,虽然微弱,却是真实的。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油饼的包装纸我小心收好,塞进了自己的小布包里。这是我的秘密,我的温暖,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子明,起这么早?"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眼中带着关切。
"嗯,今天要早读。"我低声回答,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
"那吃了饭再走。"母亲忙着烧火做饭,锅里煮着稀粥。
"不用了,学校有馒头。"我撒了个谎,其实学校根本没有什么馒头,我只是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秒钟。
"那...那把围巾戴上,外面冷。"母亲取下挂在墙上的旧围巾,小心地围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受着她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那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
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余海生从外屋走了出来,穿着厚厚的棉袄,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子明,等一下。"他叫住了我,声音有些生硬。
我停下脚步,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是发现了油饼的事情?还是觉得我起得太早,有什么鬼祟的事?
"今天厂里加班,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递给了我,"放学路上买个糖葫芦吃。"
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地接过那枚硬币。这是他第一次给我零花钱,虽然只有五分钱,却让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谢谢...余叔叔。"我小声道谢,低着头快速离开了家。
那天,我没有买糖葫芦,而是把那五分钱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帕里,放在了我的小布包最里层。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我舍不得花。
学校里,老师讲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新方针,同学们都听得一知半解。我坐在教室的角落,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下午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学校附近的小河边呆了很久。看着冬日的夕阳照在结冰的河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我想了很多很多。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么复杂?为什么有些爱要藏得这么深?为什么我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我没有答案,只有满腹的疑问和一颗渴望被爱的心。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见我回来,脸上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子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要去找你了。"
"学校有补课。"我又撒了个谎,不想让她担心。
"快坐下吃饭吧,我给你热了昨天的白菜。"母亲殷勤地给我盛了一碗稀粥,又夹了些咸菜。
我默默地吃着饭,偶尔抬头看看母亲憔悴的脸庞。她只有三十出头,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眼角的细纹刻满了生活的艰辛。
"妈,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赚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突然说道,声音坚定。
母亲愣了一下,眼睛湿润了。她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好,妈妈等着那一天。"
那晚,躺在被窝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被窝里的油饼,想起继父的五分钱,想起母亲的期望,心里乱糟糟的。我知道,我必须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才能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努力。在学校里,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在家里,我学会了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尽量减轻母亲的负担。
余海生似乎也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偶尔,他会给我带回一些小零食,虽然不多,但我知道,这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母亲在我们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既要照顾继父的自尊,又要保护我的感受。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我上了初中。那年,全国上下都在讨论"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思想解放的春风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余海生在厂里当上了班组长,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我们搬进了新分配的两居室,有了自己的小天地。电视机、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当时的"三大件"陆续进入了我们家。
然而,我和继父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始终存在。我们相处得越来越和平,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对小翠的宠爱从未减少,而对我,则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直到那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余海生在工厂操作机器时,不慎被卷入其中,右手严重受伤。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学校上课。老师把我叫出教室,告诉我这个噩耗,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看到的是满脸泪水的母亲和吓得不敢说话的小翠。手术室的门紧闭着,红灯亮着,意味着生死未卜。
"妈,余叔叔他...会没事的,对吗?"我握着母亲的手,强作镇定。
"会的,会的,你余叔叔命硬着呢。"母亲擦着眼泪,声音颤抖。
我们在手术室外等了整整六个小时。期间,工厂的领导来了又走,邻居们送来了热水和馒头,却没人能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
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欣慰的表情。
"手保住了,但有三根手指可能会失去部分功能。"医生说,"病人需要好好休养,至少三个月不能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小翠也终于哭出了声。而我,则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母亲肩上。白天,她要去纺织厂做临时工;晚上,还要照顾卧床的余海生。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影,我心疼极了,决定挑起照顾继父的责任。
"我来吧,妈。你已经够累的了。"我对母亲说,接过了喂饭的勺子。
余海生躺在床上,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我这个继子来照顾他。
开始几天,气氛十分尴尬。我笨拙地喂他吃饭,帮他翻身,换药,而他始终沉默寡言,似乎不愿接受我的帮助。
"你去学习吧,别管我了。"他经常这样说,声音低沉。
"没事,作业我都做完了。"我总是这样回答,继续我的工作。
渐渐地,我们之间的沉默被打破。他开始问我学校的事情,我的梦想,我的想法。我也慢慢敞开心扉,告诉他我想考大学,想当工程师,想带着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你是个好孩子,比你爸强多了。"一天晚上,在我帮他换药时,他突然说道。
我的手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生父。
"我不恨他。"我轻声说,"但我更感谢您和妈妈给了我一个家。"
余海生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伸出完好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子明,叫我一声爸吧。"他哽咽着说,"这么多年,我亏欠你太多。"
我愣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颤抖却坚定。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融化了。那道无形的墙,终于倒塌。
余海生的伤势渐渐好转,三个月后,他回到了工厂,虽然只能做些轻松的工作。我们的家庭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真正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而我,也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父亲。
多年以后,当我从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工程师,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才真正理解了母亲和继父当年的难处。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生活不易,每个家庭都有说不出的艰辛。
一九九七年的除夕夜,我特意从北京回到老家,买了老字号的油饼,那种金黄酥脆,撒着芝麻和葱花的传统美食。
"爸,尝尝。"我把油饼递给已经满头白发的余海生。
他接过油饼,手微微颤抖,目光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子明,你还记得那些事?"他低声问。
"记得,也理解了。"我真诚地说。
"那年冬天,我在你门外站了很久,想进去看看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我发现你母亲把油饼给了你,我..."
"我知道,爸。您当时也有难处。"我打断了他的话,不想他再自责。
"不,我必须说出来。那时候,我总觉得你是别人的孩子,心里有芥蒂。直到那次我受伤,是你日日夜夜照顾我,我才明白,亲情不是血缘决定的,而是相处和理解。"
我们相对而坐,品尝着油饼的香甜,回忆着那些苦涩却真实的岁月。窗外,新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红红的灯笼映照着每一个家庭的团圆与幸福。
"爸,妈,小翠,今年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来,为我们的家干杯!"我举起酒杯,眼中含着泪水。
那一刻,我看见继父眼中闪烁的泪光,那里面藏着几十年来无法言说的歉意与愧疫,还有深深的爱意。而我,早已放下了心中的那块"油饼",收获了比油饼更为珍贵的东西——一个完整的家,和无条件的爱。
在人生的长河中,有些伤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有些爱则会在岁月的打磨下更加坚韧。那年冬夜被窝里的油饼,是母亲的爱;那站在门外的沉默,是继父的挣扎;而今天我们共同分享的团圆,是生活给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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