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蓝天被擦得锃亮,一丝云都没有。

校长在台上说着那些慷慨激昂、听了四年都快能倒背如流的陈词滥调,我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学士服,在人群里热得汗流浃背。

室友在旁边激动地拿手机狂拍,一个劲儿地捅我,“阳子,笑一个啊!你看看你,毕业跟上坟似的。”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我妈来了。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看得出来是精心挑选过的碎花连衣裙,头发也认真地梳过。她站在人群外,踮着脚尖使劲往里瞅,生怕错过我上台领毕业证的瞬间。

她看到我了,眼睛一亮,拼命地朝我挥手,笑得像朵花。

可我心里清楚,那朵花下面,是十八年的干涸龟裂的土地。

我爸,陈建军,缺席了。

意料之中,却又意难平。

他缺席了我十八年的人生,不多不少,从我四岁那年开始。小学开学,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牵着,我只有妈。开家长会,我的座位旁边永远是空的。被人欺负了,我只能自己把拳头攥得死紧,因为我知道,喊“我爸”是没用的。

十八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也足够一份恨,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毕业典礼结束,我和我妈去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吃饭。

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那架势,好像要把这四年我没在家的饭一次性给我补回来。

“阳阳,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妈,我真吃不下了。”我放下筷子,有点烦躁。

她手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又立刻堆起来,“好,好,不吃就不吃。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鬓边藏不住的白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这火,不是对她,是为她。

也是为我自己。

“妈,”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去找他。”

“他”是谁,我们母子俩心知肚明。

我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你……你找他干什么?”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没过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我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凭什么?他凭什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失了十八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你又把他当什么?还在这儿给他找补?”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阳阳,你别这样……你爸他……他有苦衷的。”

又是这句话。

苦衷。

从我记事起,每当我问起我爸,我妈就用这两个字来搪塞我。

什么苦衷,能让一个男人抛妻弃子,十八年不闻不问?

我气得直想笑,一种荒谬的笑。

“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他在外面养着小的,过得逍遥快活,这就是他的苦衷?妈,你清醒一点!你被他骗了半辈子,还不够吗?”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无力地辩解着,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子上。

我看着她哭,心如刀割。

我恨那个男人,不仅因为他抛弃了我,更因为他把我妈,一个那么好那么坚强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要去找他,当面问问他。”我站起身,语气不容置喙,“我不是去求他回来,也不是去要钱。我就是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让他连家都不要了。我得让他知道,他有个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些账,该算算了。”

我妈没再说话,只是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可有些脓包,必须挤破,才能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片段。

我记得四岁以前,我爸还在家的时候。他很高大,胡子拉碴的,最喜欢把我举过头顶,逗得我咯咯直笑。他还教我骑自行车,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扶着我,满头大汗。

那时候的家,是完整的,是温暖的。

然后,有一天,他跟我妈大吵了一架。

具体为什么吵,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满屋子都是摔东西的声音和我妈的哭声。

第二天,他就走了。

我问我妈,爸爸去哪了。

她说,爸爸出差了,很快就回来。

这一“出差”,就是十八年。

刚开始,他还会寄钱回来。每个月一千块,不多,但足够我们母子俩勉强生活。后来我上了高中,大学,开销大了,钱也断断续续的。

但我妈从来没抱怨过。

她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供我读书,把我拉扯大。她总说,女人得靠自己。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我恨我爸的懦弱和不负责任。

一个男人,就算不爱了,也该有个交代。这么不清不楚地吊着,算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妈把我叫到客厅。

她眼睛还是肿的,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地址。”她说,声音沙哑,“他……在南城。”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我妈也不知道他在哪。

“你一直都知道?”

她点了点头,避开我的目光,“阳阳,妈求你一件事。你可以去问,可以去骂,但别动手,行吗?别让自己犯傻。”

我接过信封,那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斤。

我捏紧了它,指节都发白了。

“我知道。”

去南城的火车票是当天下午的。

我妈给我收拾行李,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

“那边天气湿热,多带几件换洗的T恤。”

“钱够不够?妈再给你转点。”

“到了地方先找个旅馆住下,别急着就找过去,先看看情况。”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很想抱抱她。

但我做不出来。

我们这个家,早就习惯了把情感藏在心里,说不出口。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路上吃。”

我嗯了一声,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火车在铁轨上“况且况地”地响着,像是我混乱的心跳。

南城。

一个我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的城市。

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

那个女人,也在那里。

我想象过无数次她的样子。

年轻漂亮?妖娆妩媚?还是知性温柔?

不管是哪一种,在我心里,她都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小三”,一个破坏我家庭的罪魁祸首。

我也想象过无数次我们见面的场景。

我一脚踹开门,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然后那个女人冲出来护着他,我就把她也一起骂了。

我要让他们颜面扫地,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我要把我妈这十八年受的委屈,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火车到站,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南城比我想象的要旧,也更有人间烟火气。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骑楼,榕树的气根垂下来,像老人的胡须。

我按着地址,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门口。

小区没有门卫,铁门锈迹斑斑。

我走进去,感觉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这……就是他住的地方?

我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按照我妈的说法,他当年是单位外派过去的,后来就在那边“下海”做生意了。我一直以为,他就算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该是住在什么高档小区,开着豪车。

可眼前的一切,跟我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找到了那栋楼,6栋。

楼道里光线很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我踩着台阶往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三楼,302。

我站在门口,那扇看起来很多年没刷过漆的木门前,心脏狂跳。

我准备好的一切台词,一切腹稿,在这一刻突然都忘了。

我甚至有点想逃。

可我不能。

我抬起手,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捶了下去。

“咚!咚!咚!”

没人开门。

我又捶了几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里面终于传来了一点动静,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谁啊?敲魂呢?”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是他。

陈建军。

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不耐烦。

但在看清我的一瞬间,他所有的不耐烦都凝固了。

他愣住了,像一尊木雕。

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老大,浑浊的眼球里,慢慢浮现出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慌乱。

我们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缝,对视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十八年的岁月,十八年的隔阂,十八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具象成了我们之间这道窄窄的门缝。

“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是……阳阳?”

我冷笑了一声。

“哟,还认识我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尖锐的讽刺。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我一把抵住门,用了狠劲儿,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怎么就不能来?”我一步跨进门,反手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我来看看我那‘有苦衷’的亲爹,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家”。

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客厅里堆满了杂物,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呛得我直皱眉。

墙是斑驳的,地是开裂的,家具是破旧的。

这跟我幻想中那个金屋藏娇的“安乐窝”,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心里的怒火,不但没有因为这眼前的破败而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他宁愿在这么一个破地方待着,也不愿意回家?

“怎么?生意赔了?没钱了?”我继续用言语刺激他,“没钱了就想起来家里还有个老婆儿子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手。

那双手,粗糙、干瘪,指关节突出,像枯树枝。

“说话啊!”我猛地提高音量,冲他吼道,“你哑巴了?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跟我妈吵架的时候,不是挺威风的吗?”

他浑身一颤,终于抬起头看我。

“阳阳,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打断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啊,我今天就是来听你解释的!我给你机会,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十八年,你死哪去了?!”

我的质问,像一颗颗子弹,射向他。

他被我逼得步步后退,最后靠在了墙上,脸色苍白。

“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是吧?”我冷笑着逼近他,“那我替你说!你不就是嫌我妈是农村出来的,没文化,配不上你这个‘大学生’吗?你不就是嫌家里穷,嫌我是个累赘吗?你在外面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有钱有势的,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这些话,是我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

我以为说出来会很痛快。

可真的说出口,我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我没有……”他终于反驳了一句,声音很轻,很无力。

“你没有?”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建军,你敢做不敢当,还算不算个男人?那个女人呢?把她叫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让你抛妻弃子,十八年不回家!”

我一边喊,一边就往里屋冲。

我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我要让她当着我的面,看看她做的“好事”!

“别进去!”

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拉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你放开!”我挣扎着,跟他撕扯起来。

我们父子俩,十八年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阳阳!你冷静点!”他死死地抱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冷静不了!”我眼睛都红了,“你今天不让她出来,我就把这里给砸了!”

就在我们纠缠不休的时候,里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很轻,很弱,但很清晰。

“建军,是……谁来了?”

我猛地一震,停下了动作。

来了。

正主终于要登场了。

我甩开陈建军的手,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服,摆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冷冷地盯着那扇门。

我倒要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个毁了我童年,毁了我家庭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门被完全推开了。

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手摇轮椅上,慢慢地、慢慢地,从昏暗的房间里,滑了出来。

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彻底愣住了。

我脑子里准备好的所有恶毒的词汇,所有尖酸的讽刺,所有愤怒的火焰,在这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灰飞烟灭。

因为,从轮椅里出来的,不是我想象中任何一种样子的女人。

她看起来比我爸还要苍老。

头发是灰白色的,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蜡黄色。

她很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宽大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最让我震惊的,是她的腿。

她的两条腿,从膝盖以下,是空的。

裤管软塌塌地垂在那里。

她没有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就是那个“小三”?

这……就是那个让我爸魂牵梦绕,抛妻弃子的女人?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这跟我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老太太,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神,一开始是疑惑的。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和我爸那张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时,那疑惑,瞬间变成了了然,和一种……深深的歉疚。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对我笑一下,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是阳阳吧?”她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嘶哑,干涩。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感觉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爸,陈建军,快步走到她身后,熟练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薄毯,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你怎么出来了?”他责备道,但语气里没有一丝火气,“外面风大。”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孩子……长这么大了。”

我爸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慌乱和躲闪,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坦然。

“阳阳,”他说,“进来吧。坐下说。”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一个抛弃家庭十八年的父亲。

一个坐在轮椅上,没有双腿的,所谓的“小三”。

一个破败不堪,充满药味的家。

以及,一个像个小丑一样,提着满腔怒火前来“捉奸”,却发现连“奸夫淫妇”都凑不齐的我。

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它在发抖。

我爸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先是推着那个女人,把她安置在客厅里唯一一张还算像样的藤椅上。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茶几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黄色的木头。

“她叫温晴。”我爸指了指那个女人,开口了,“我们是……同事。”

“同事?”我冷笑,“什么样的同事,需要你抛妻弃子来照顾十八年?”

温晴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爸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然后,他开始讲述。

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属于他的,也属于她的,故事。

我爸和温晴,确实是同事,也是老乡。

他们一起从老家的小县城,考到省城的大学,又一起被分配到同一家国营工厂。

在那个年代,他们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

他们曾经相爱过。

是的,在我妈出现之前。

他说,那时候,他们是厂里公认的一对。两个人都是技术骨干,一起搞研发,一起加班,一起憧憬着未来。

他们甚至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就在这时,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温晴的父亲,在老家突然重病,急需一大笔钱做手术。

温晴家里条件不好,砸锅卖铁也凑不够。

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单位的一个领导,看上了她。

那个领导答应,只要温死心塌地跟着他,他愿意出这笔钱,并且以后会照顾她全家。

“那……那你呢?”我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看着?”

我爸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

“我能怎么办?”他苦笑着,“那时候,我就是一个穷技术员,一个月工资几十块钱。我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还找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去借,可连手术费的零头都凑不够。”

“我恨自己没用。”

“小晴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不能看着她爸去死。”

所以,温晴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跟我爸提了分手。

没过多久,就嫁给了那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领导。

我爸,心灰意冷之下,接受了家里的安排,通过相亲,认识了我妈。

“你妈……是个好女人。”我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真诚的愧疚,“她善良,能干,对我好,对这个家好。我当时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那也只是一个俗套的,关于错过的爱情故事。

可生活,远比故事要狗血。

结婚两年后,我出生了。

我爸说,我刚出生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安稳快乐的日子。他以为,他和温晴的过去,已经彻底翻篇了。

可就在我四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温晴的那个领导丈夫,因为经济问题,被查了。

树倒猢狲散。

温晴的日子,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更糟糕的是,就在那个时候,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上了她骑的自行车。

她活了下来。

但永远地失去了双腿。

“她家里人呢?她爸妈呢?”我追问。

“她爸,早就去世了。她妈,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我爸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她那个所谓的丈夫,出事以后,早就跟她撇清了关系。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一个失去双腿,失去所有亲人的女人,该是怎样的绝望。

“她当时,就住在医院里,没人管,没人问。单位里的人,都躲着她,生怕惹上麻烦。”

“我去看她。”

“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天,两天……医生说,她想死。”

我爸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是我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我跟她说,你放心,有我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时候,单位正好有个外派到南城的机会。我就申请了。”

“我跟……跟你妈说,是单位派我去开拓市场,可能要去很久。”

“然后,我就带着小晴,来了南城。”

故事讲完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那台老旧的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感觉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地崩塌,碎裂,然后重组。

我恨了十八年的人,我心里的那个陈世美,那个负心汉……

他不是去跟小三逍遥快活了。

他是去……赎罪了?

或者说,是去承担一份,他认为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个故事,太沉重,太荒诞。

我不知道该怎么消化。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妈说实话?”我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骗我们十八年?”

我爸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

“我怎么说?”他反问我,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我跟你妈说,我心里一直爱着别的女人?我跟你妈说,我要去照顾我的前女友,一个残废?你妈那个脾气,她会同意吗?她只会觉得,我是在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她会觉得我在侮辱她。”

“那我又怎么跟你说?你那时候才四岁,我怎么跟你解释这么复杂的事情?”

“至于离婚……”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温晴。

“我提过。”他说。

“是小晴不同意。”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温晴,终于开口了。

“是我不让他离的。”她的声音,依然嘶哑,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他已经为了我,毁了自己半辈子了。我不能再让他背上一个抛妻弃子的骂名,不能让他唯一的儿子,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长大。”

“是我让他每个月给你们寄钱的。是我逼着他,不许跟你们断了联系。”

“我以为……我以为这样,对你们的伤害,能小一点。”

她抬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孩子,对不起。”

“是我们……对不起你们母子。”

这一声“对不起”,彻底击溃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我不是不恨了。

我只是,不知道该去恨谁了。

恨我爸吗?他确实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妈。可他这十八年,守着一个残疾的女人,过着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一种惩罚吗?

恨温晴吗?她确实是我家庭悲剧的导火索。可她也是个可怜人,她失去的,远比我妈多。

恨命运吗?

这太虚无缥缈了。

我站起身,感觉头重脚轻。

“我要走了。”我说。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这个小小的,充满了药味和悲伤的房间,让我快要窒息。

“阳阳!”我爸追了上来,抓住我的手腕,“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逃也似的冲下楼,冲出那个压抑的小区。

南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在陌生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子里,是我爸那张苍老的脸,是温晴空荡荡的裤管,是我妈在车站拼命朝我挥手的样子。

这三个人,被命运的绳索,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而我,是这个死结里,最无辜,也最痛苦的一环。

我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那个小区。

我没有上楼。

我就在楼下,找了个石凳坐下,远远地看着那个窗口。

上午九点,我爸推着轮椅,带温晴下楼了。

他推得很慢,很稳。

到了楼下的小花园,他把轮椅停在一片树荫下,然后自己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

温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几个邻居大妈路过,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

“小晴,今天气色不错啊。”

“是啊,老陈又推你下来晒太阳啦?”

她微笑着,一一回应。

那笑容,虽然依然带着病容,却很恬静,很安然。

我突然意识到,在他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他们相依为命,已经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平衡。

过了一会儿,我爸提着菜回来了。

他走到温晴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一根香蕉,剥好了,递到她手里。

然后,他蹲下身,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温晴被逗笑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身上。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那画面,有点刺眼的……和谐。

我站起身,悄悄地离开了。

我买了回程的火车票。

坐在火车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爸说的,“你妈是个好女人。”

我想起温晴说的,“对不起。”

我想起我妈说的,“他有苦衷的。”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傻,她只是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家,去守护我心里那个“爸爸”的形象。

她是在用她的隐忍和善良,成全所有人的体面。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明显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想问,又不敢问。

“妈,我回来了。”我对她说。

“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接过我的行李,给我倒水。

那天晚上,我跟她聊了很久。

我没有说实话。

我没有告诉她那个残疾的温晴,没有告诉她那个破败的家,没有告诉她那个沉重的故事。

我只是说,我见到他了。

我说,他在那边生意失败了,过得不好,很落魄。

我说,他很后悔,他没脸回来见我们。

我说,那个女人,也早就跟他分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或许,我是不想让我妈知道,她用半辈子去等待和怨恨的那个“情敌”,其实是个比她更可怜的女人。

或许,我是想给我爸,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又或许,我只是想让这个困扰了我们家十八年的噩梦,以一种相对不那么残忍的方式,画上一个句号。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她说。

没有哭,也没有笑。

那表情,像是一块压在心头十八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虽然砸得脚很疼,但总归是落地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起过“陈建军”这个名字。

我开始工作,努力赚钱。

我把工资卡交给我妈,跟她说,以后,我养你。

她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

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但有些伤疤,即使愈合了,也还是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一年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南城的号码。

是那个小区的居委会打来的。

“请问,是陈建军的家属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

“是这样的,陈建军……去世了。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

“那个……跟他一起住的那个温晴,在他走后第二天,也跟着去了。我们整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你的电话。”

“他留了封信,说是给你的。”

我请了假,又去了一趟南城。

还是那个破旧的小区,还是那个充满了药味的房间。

只是这一次,人去楼空。

居委会的大妈把一个铁盒子交给我。

里面,是一沓钱,不多,大概两万块。还有一本存折,户主是我妈的名字,上面零零总总,存了有十来万。

最后,是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吾儿陈阳亲启”。

字迹,是我熟悉的,我爸的字。

我颤抖着,拆开了信。

“阳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做最后的告别。

去年你来找我,我其实很高兴。看到你长得那么高,那么壮,那么有出息,我打心眼儿里为你骄傲。

我知道,你恨我。

你应该恨我。

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

我这辈子,亏欠了两个女人。一个,我用后半生去偿还了。另一个,只能等下辈子,做牛做马,再去弥补。

你妈是个好女人,比我,比温晴,都好。是我配不上她。

我没脸回去见她,也没脸求她原谅。

铁盒里的钱,是我和你温阿姨一起攒下的。我们俩都没什么开销,就想着,能给你们娘俩多留一点。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就当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吧。

你是个好孩子,比我强。

以后,家就靠你了。

好好照顾你妈。

别让她再受委屈了。

爸,陈建军,绝笔。”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我捂着脸,蹲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十八年的怨,十八年的恨,在这一刻,都随着眼泪,烟消云散了。

没有原谅,也没有不原谅。

只是,算了。

我处理完他们的后事,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没有刻名字。

我想,这是他们想要的结局。

回到家,我把那个存折,交给了我妈。

我告诉她,这是我爸留下的。

我妈摩挲着那个存折,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把它收了起来。

她说:“阳阳,这钱,妈给你存着,等你以后娶媳妇用。”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我爸是怎么死的,那个女人,又怎么样了。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把那个沉重的秘密,永远地埋藏在心里。

生活,依然要继续。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我的毕业照。

照片上,我穿着学士服,表情僵硬,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怨怼。

我妈站在我身边,笑得很灿烂,但眼角眉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照片的背景里,是来来往往的,幸福的家庭。

而属于我父亲的那个位置,是空的。

以前,我看着这个空位,心里充满了恨。

现在,我再看这个空位,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那里,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缺席。

那里,藏着一个男人一生的挣扎,一份沉重的责任,和一个时代的悲剧。

我终于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简单的对与错,黑与白。

更多的是,身不由己的灰色地带。

我爸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他,或许,也只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普通人。

我把他留下的那封信,夹在了毕业照的相框后面。

我想,这是我真正的,毕业证书。

它教会我的,是理解,是放下,是和生活,和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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