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尹海月 实习生 王诗娴 何新月
7月30日，暴雨后的第五天，河北阜平县仿佛已恢复平静。老城区一条叫桥西街的主街上，饮品店、餐馆、药店基本都恢复营业，除了街边一点轻微的淤泥，几乎已看不出暴雨的痕迹。
很难想象，这里刚经历一场特大级暴雨。据阜平发布消息，7月25日17时至7月26日1时，阜平县单站最大降雨量540毫米，8个小时下了几乎北京一年的雨。单站最大小时雨强145毫米/小时，创历史极值，相当于在每平方米的地面上瞬间倾倒了整整145升的水。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小城的人们措手不及，尤其是那些降水强度大、地势低洼的区域。一个河流沿岸村庄的40户人家被冲，200余人不得不到附近一所学校暂住。一处山脚下的村庄遭遇了泥石流，一米多厚的泥沙填满了村民院子。
县城中心区域也没能幸免，山上的雨水向主城区道路上汇聚，淹没了车辆、地下商铺，也吞没了来不及反应的行人。据央视新闻从阜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获得的消息，截至7月26日18时，阜平县死亡2人、失踪2人，造成7个乡镇46235人受灾，7月29日，初步核查统计造成经济损失4.45亿元。
“没想别的，只想着赶紧冲下去”
阜平县全境为山地，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一条大沙河穿县而过，4条主要支流分布在此次降水较为集中的东南方区域。
阜平县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局长罗富明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每次下大雨，局里都会派人到县城地势低洼的地方，清掏雨水箅子、确保雨水畅通。
这一次也不例外。7月25日下午5点半，执法局的4名工作人员来到桥西街一家电影院的对面，打开雨水箅子。这里是整条街的地势最低处，几十家商铺排列在两侧。
18点开始，雨越下越大，半个小时后，水已经跑到电影院的台阶上。
王林在街口经营一家地下百货商铺。他回忆，7点左右，水到了膝盖位置。他在视频里指挥店里的工作人员用沙袋、被褥阻挡洪水，但很快门被冲垮，“水像瀑布一样就下来了。”
19点22分，水位涨到商铺卷帘门中间位置，一位电影院对面商铺老板拍下的视频显示，一辆黑色汽车此时漂浮在水中，几乎只能看见车顶。
7月25日晚7点半左右，阜平县城桥西街，有人落水，当地执法人员和群众共同施救。视频由执法局工作人员提供
越来越多汽车漂了过来。执法局工作人员刘天明看到一位车主抱着孩子在水里走，他和同事小心走过去，搀着对方走到街边。大约一个小时后，又有一辆车漂了过来，一位车主砸窗逃生，在水里上下扑腾。刘天明立即跳入水中，把车主带到电影院的台阶上。
“没想别的，只想着赶紧冲下去。”刘天明说，当时他在排水管道口处清理杂物，一个晚上清理了十几台漂来的电动车、十几个垃圾桶。21点后，他们看到一对夫妇被困在皮卡车里，赶紧用铁钩子，对着车窗猛砸了十几下，把人救出，而此时，“水已漫过脖子了”。
那天晚上，光是在电影院附近，执法局的工作人员就救了6个人。就在距离电影院几百米、街口处的红绿灯位置，一个男孩没能幸免于难——“晚上8点多，我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该位置一家炸鸡店的老板李飞回忆，当时，他赶紧跑出去，看到几个外卖员在水中捞一个男孩。
后来，几人把男孩抬到店里，他立即给男孩做心肺复苏，但按了几分钟都没有反应。5分钟后，男孩被120拉走，没抢救回来。
“阜平是全山区县，县城属于一个小的盆地，山上的雨水汇聚到主城区，造成水流特别大，有的地方地势低，城市排水系统来不及排，导致积水。”阜平县应急管理局副局长付达说，当天晚上，他们协调了300人、80余辆车搜救被困人员，由于水流快、积水严重，冲锋舟、橡皮艇等救援设备无法投入使用，救援车辆涉水有限，“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到车辆附近进行救援。”
王林口镇方太口村位于大沙河下游，是此次强降雨重灾区。村民李春江回忆，25日晚11时30分左右，村里积水最深的地方已经“达到了3米”，一些一楼的平房最后“只看得到房顶”。部分村民的房屋被冲垮，还有些房屋的窗户碎裂，泥沙涌入屋内。一位老人扒着一棵树，不停喊“救命”，等来了开铲车的村支书。
那天晚上，村支书李风国带着村里30人组成的抢险队，转移了地势低洼处的200多人。有的房子在小胡同里，人、铲车都进不去，他拿着一把梯子在房子之间穿梭，背出来的人，小到2个月，大到90岁。“着急，怕他们再受什么伤。”
双庙村地处山脚下，晚上10点多，村民袁君旗爬到自家房顶避灾，听到有人喊救命，连忙跑到大路上，看到一对夫妇掉入水中。村民们拿来绳子，绑上砖头，抛入水中，将夫妇二人拉了上来。
这位惊魂未定的女士说，当时，她所在的二层楼房被冲毁，她和爱人顺着洪流卷下来，挂到一个树枝上才得以存活。她记得有十几位村民一起拉他们，上岸后，有人给她递外套、雨衣。
那晚，还有很多人经历了一生难忘的艰险：晚上9点多，桥西街一处台阶上躲雨的6位行人，沿着商铺的门，手拉手淌水逃到了高处；一位父亲带着孩子在高处玉米地躲了几个小时雨，全身湿透；一个最高降雨点小区地下车库，工作人员垒了5层沙袋才挡住汹涌而来的洪流。
“坚强点吧，没事，人活着就行”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7月26日0时30分左右，刘天明注意到，雨势开始渐渐转小。5点多，台阶都露出来了，“能看到水篦子流水”。汽车、电三轮、电动车、垃圾桶泡在淤泥中。
阜平县桥西街一家地下百货商铺，积水退去后现场的景象。视频由受访者提供
王林早上6点多来到地下百货商铺门口，看到整个商铺都泡在水中，感觉“天塌了”。“除了塑料、陶瓷类的，所有电器全部报废，文具、床上用品、针织类（也被泡坏了）。”7月27日傍晚，他坐在商铺旁边的一处台阶上，一手托腮，看着眼前100多万元的货物发呆。
他是河南安阳人，原本在太原开店。两年前，眼看着小店面很难生存下去，他从安阳一路北上，寻找合适的门面，最终来到阜平，“人流、大小都合适”。
他特地花了20万元装修，并将500多平方米的地下商铺塞得满满当当，请来当地网红直播宣传。没想到，“一场洪水弄得啥也没有了。”
一位5个孩子的妈妈在这经营着两家服装店、一家鞋店。衣架上沾了泥的衣服显示出当时的水位。她40多万元的货品损失惨重。但幸好，她们在暴雨来临前就下班了，“坚强点吧，没事，人活着就行。”这位妈妈说。
暴雨使得城区108台电梯受损，17个小区积水，一些地势低洼的地带遭遇冲击：一个小区地下停车库的40多辆汽车受损；一个小区的一排底商，理发店、馒头店、肉店都被洪水冲刷殆尽。
农村的景象更加狼藉。在此次受灾严重的王林口镇方太口村，40余户人家被淹。“有的人家里的被子、床、沙发，水泡了肯定不能用了。”7月29日，方太口村村民李春江告诉记者，村里人自己喂养的鸡、鸭、鹅、猪、羊很多都死了，“现在外边路上臭得不行。”
他家的8亩地被泥石流掩埋，地里堆积的泥沙高的有“三米多”，矮的也有“七八十公分”，“估计损失在60万元左右”。
双庙村村民袁君旗父母喂的50只鸡、两头猪也不见了，淤泥遍地的院里只剩下两只白鹅。7月29日下午，记者在村口看到挖掘机在清理主街上的淤泥，一只猪突然跑到街上，被村民们赶到了别处去。
7月29日，阜平双庙村，一位村民正在清理家门前的淤泥。 尹海月摄
在沙河支流鹞子河沿岸的王林口镇南湾村，一家小米加工厂损失了两台总计30万元的机器，泡了水的面粉散发着一股臭味，招来了苍蝇。一家废品站漂走了十几万元的废品。一家砖厂损失了八九万元。“红薯地过水面积120亩，预计减产50%。20多亩玉米地受灾。”南湾村村支书李苏海说。
城南庄镇花山村是个红色旅游村。暴雨过后，这里的柏油道上的沥青被冲碎，13多亩的基本农田受灾，村里投资100多万元打造的一处塘坝也被毁于一旦。“总计损失资金584.76万元。”该村村支书统计。
“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暴雨过后，当地政府迅速开展了清淤工作。26日，县里动用16台铲车、9台钩机、29台洒水车、17台翻斗车、23辆水泵车清理主干道上的淤泥，900名环卫工轮流清理街道上垃圾。一家保险公司设置了4个出险报案登记点，进行“无差别客户拖车”。
“不管是哪家公司的，我们都给拖。”7月27日下午，其中一个站点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的点位已沟通疏导十余辆车辆，有部分车辆因被泥沙掩埋，或所在小区被泥沙、杂物堵塞而无法进入，导致车辆难以拖出。
25日晚11时30分左右雨停后，阜平县供水站发现停水了，组织人员抢修，“一些受损部分因河道水流太大或泥沙淤堵，难以被发现，得一个点一个点修复。”阜平县供水站送水车辆工作人员李卫红告诉记者，经政府协调，阜平县供水站于26日共派出17辆经消毒、灌装合格纯净水的洒水车，前往指定地点送水。
27日上午，县城80%区域恢复供水，但由于水压不足，部分高楼层居民仍无水可用，一些居民到宾馆应急。
人们开始积极自救。雨后第一天，桥西街的商铺老板们拿着铁锨、扫帚清理自家的淤泥，一些受损不重的服装店、餐饮店次日就恢复了营业。
连续抽了两天一夜的水后，王林顾不上腰痛，把地下商铺的货物陆续捞了出来，不能用的扔，能用的摆在百货商店门口售卖。7月27日晚上，记者看到人们聚集在商店门口，拿着手电筒挑选能用的商品，地上的钟表、锅具、花盆、水杯、洗衣液裹满泥浆。
“给5块钱行不行？”一位售货员用商量的语气和居民们讨价，讨不过了，抛下一句，“你看着随意给吧。”
7月27日晚，阜平县城桥西街，一家地下百货商铺被淹，人们聚集在门前挑选低价售卖的商品。尹海月摄
28日晚上，商场地下商铺的老板们也出来清货了。一位老板从商铺捞出来200多件衣服，摆在商铺前的空地上售卖，几个小时卖了五六十件、五百多元。一位本地博主对着这些衣服直播，“大家都来支持下吧！”
恢复需要时间。7月30日，暴雨后的第五天，城区内的供水恢复，主要道路的淤泥基本清除完毕。
相比之下，乡镇的重建工作更加艰辛而漫长。安家园小区处在此次降水量最大的西庄区域，一度没水没电，王林口镇五丈湾村支书齐进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小区的居民来自多个行政村，本村的有300多户。暴雨发生后，村里受灾较轻，村干部组织村民给小区高层行动不便的老人蒸了600多个馒头，做了四大桶大锅菜。
暴雨过后，方太口村家中被淹的上百位村民被安置到当地一家职教中心。“这里床位够多、集中安置方便，离方太口村比较近。”王林口镇宣传委员陈晶晶告诉记者，暴雨过后那两天整个王林口镇断水断电，一家当地餐馆送来了饭，第二天，他们烧柴火、煮了饺子给村民吃。到了第三第四天，又有城南庄镇村民王慧主动来送饭。
她在镇上开小吃店，27日上午，她蒸了百人份的馒头、大锅菜，送到方太口村村委。
“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王慧说，暴雨发生后，她去城里接一位受灾严重的朋友，看到沿途被冲毁的道路、汽车，“特别感慨”。想到有人家里因没有水电无法做饭，她萌生了给灾区送饭的想法。
7月31日，袁君旗还在忙着清淤、发物资。村里发给每户人家一袋米、一桶油、两捆水，装着蚊香、卫生纸、牙刷的生活物资包。
7月29日，阜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关于接受社会捐赠的公告后，陆续有物资到达阜平。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林为化名）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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